“儒春——儒春——”中午飯過后不久，這個早被山河村大半個疃的人們熟悉了的、使人極為討厭的呼喊聲又響起來了。<SPAN lang=EN-US>
南山根的打谷場上，儒春忙和春玲分手，撒腿就向家里跑。<SPAN lang=EN-US>
老東山把兒子叫回家后，將大門關嚴，摸了一下?lián)u頭擺尾的老灰狗，沖儒春質問道：“吃完飯就溜出去，上哪啦？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上，上……”儒春望一眼父親的臉，當然，說和春玲見面，一定要挨罵，就象昨天中午一樣，在父親面前撒了謊，“上南場曬草啦。”說完把紅臉扭過，朝屋門走去。<SPAN lang=EN-US>
老東山哼了一聲，說：“歇晌就下地，把地頭刨刨。”<SPAN lang=EN-US>
儒春順從地扛起镢頭就走，可又被喝住了：“糞留給別人拾？”<SPAN lang=EN-US>
儒春才想起，由于心慌忘帶糞簍子了，就急忙提起糞簍，正要出門，又站住說：“爹，我姑來啦！”<SPAN lang=EN-US>
一個五十幾歲的老太婆走進門。這就是王鐲子的生母，老東山的胞妹，是嫁在本村王姓人家的。她們家過去過著富農(nóng)的日子。她早年喪夫，落下一男一女。抗日戰(zhàn)爭時期，王鐲子的哥哥王井魁，有輛自行車，騎著跑煙臺做投機買賣，后來被日本人收買當了漢奸。在敵人的一次大“掃蕩”中，王井魁領著敵偽軍來到家鄉(xiāng)一帶，大肆破壞。抗戰(zhàn)勝利后，此人一直下落不明。<SPAN lang=EN-US>
這老太婆進得門來腚剛挨座，就向老東山訴苦道：“哥哥，這日子怎么過啊！人家都耕地下種，我的還沒動一下。聽振德大兄弟說，他對你囑咐過，叫你幫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我知道啦，”老東山打斷她的話，“明兒我給你捎著耕種上。唉，誰叫你養(yǎng)那不爭氣的兒子啦！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是我命苦啊！”老太婆揩著鼻涕眼淚，“那井魁子從小不務正業(yè)，十五歲就學著抽大煙……唉，也是我嬌慣壞的。這死東西，萬不該當漢奸，如今連個下落都沒有。象你，兩個大兒子守在身邊，抱孫子，享清福……唉，我那閨女——鐲子也算把她媽忘了，對我連口好氣也沒有，去她家跟不上當個要飯的。唉！”她從衣兜里掏出兩個雞蛋，塞進儒春手里，“哥呀，我就喜歡儒春！老幫我干活，體性又好，妹還是那句老話，把儒春過繼給我吧！”<SPAN lang=EN-US>
“這是命！”老東山抽著煙，眼睛半閉半睜說，“我兩個兒子還嫌少；再說井魁也不定是死，他回來怎么辦？我犯不著去找這個麻煩。人事天安排，這是命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是啊，我知道我命苦！我也是盼井魁在人世，他就是去當八路軍也比這樣強，象鐲子一樣落個軍屬，還有人代耕哩！”<SPAN lang=EN-US>
“瞎說！”老東山哼了一聲。<SPAN lang=EN-US>
“哥，”老太婆停止哭泣，“指導員說過，井魁真能回來，自個向政府認罪，不會殺他。你說這是真的嗎？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我和你說過多少次，人民政府說的這種話，錯不了！”老東山堅定不移。<SPAN lang=EN-US>
“那年在北河看出斬，有個壞蛋殺過人也沒槍斃，只判徒刑，為的是他自己跑到政府坦白的。”停在旁邊的儒春，這時插上一句。<SPAN lang=EN-US>
“你知道什么！”老東山喝道。<SPAN lang=EN-US>
“是區(qū)長講的……”儒春剛說半句，就被喝斷了：
“小輩人插什么嘴！還不趕快下地！”<SPAN lang=EN-US>
儒春走出門時，偷瞥了父親一眼，心里說：“對我這末兇，看你怎么對付春玲，她可沒我這末順從……可是，春玲又怎么對付我爹呢？他這末厲害，她不怕嗎？能斗過他嗎？”<SPAN lang=EN-US>
兒子走后，老東山慢條斯理地對妹子說：“辦事要思量，是對的。不過有的是明擺著的事，也用不著掂量。共產(chǎn)黨不重記人仇，重的是人心。變好了的人過去壞也不殺，這個是實在，錯不了。井魁那東西能自己回來向政府請罪，我看也是判幾年刑的事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唉，這樣敢情好！人家干部沒難為過我老婆子，倒還關照我的莊稼。誰知井魁這兔羔子跑哪上啦？”老太婆悲哀地說，“我看哪，養(yǎng)上壞兒沒有法治，當媽的非叫他害了不可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送走老妹子后，老東山重把大門插好，躺在屋門前的草簾上，合上眼皮，讓陽光盡情地曬著身子。<SPAN lang=EN-US>
老東山五十五歲，身子還挺壯實，臉上黑紅，蓄著山羊式的黑胡子，滿臉象蒙層冰霜，沒有一點笑容，他頭上還留著清朝時代的小辮子，這不僅是山河村男人頭上獨一無二的東西，恐怕在周圍的村莊里也是罕見的。他有個習慣，總是閉著眼睛，走路也如此，誰也不答理。但說也怪，看他是閉著眼，可從來沒走錯路，或碰到什么東西上。這大概是他走熟了的關系。更使人驚奇的是，他雖閉目走路，可是路上或路邊草里有攤糞便，卻逃不出他的手。有人說老東山鼻子特別靈敏，是嗅味揀糞的。有幾個青年人，要測驗一下老東山揀糞用鼻子還是用眼睛，他們把塊黑石頭放在他前面路上，老東山連理都沒理地走過去了。可是又一次他們把真糞放在路旁草叢里，老東山竟然直走上去拾起來。于是乎，人們都說老東山真有本領，別看他閉著眼，實際還看得見。其實說他閉眼是不確切的，這是老東山多年的習慣，不明眼看人，用眼縫的余光睨視一切。<SPAN lang=EN-US>
老東山弟兄三人，一個妹妹。他是老大，故此他并不老的時候，名字前面就被人們冠一“老”字。他父親沒給三個兒子留下幾畝地，家境貧窮。父親去世后，老東山在家不分黑夜白天種地干活，省出兩個兄弟推小車跑煙臺作買賣，把鄉(xiāng)里的土產(chǎn)品運進城，換回生活用品再賣給鄉(xiāng)下人，賺錢不少。在那些年月，軍閥混戰(zhàn)，土匪橫行，民不聊生。膠東地區(qū)自古有荒年靠東北輸進高粱、大豆過活的傳統(tǒng)。民國十幾年的時候，膠東大荒年，老東山的兩個兄弟結合一幫小商人，用木帆小風船，冒生命危險穿過渤海灣，用膠東特產(chǎn)梨、蘋果、麻等物品，去東北換回高粱、大豆，以高價出售，大發(fā)其財。后來兩個兄弟利欲熏心，又有了些資本，就帶著家眷搬到大連經(jīng)商。<SPAN lang=EN-US>
就這樣，老東山用兄弟賺回來的錢，買下好田三十多畝，<B style="mso-bidi-font-weight: normal">山巒一大片，養(yǎng)上一條大騾子。老東山一家真是人畜兩旺，喜慶滿門。但好景不長，正當他準備著買土地蓋幢大瓦房的時候，為爭地邊子和蔣子金打了一架。地主懷恨在心，串通南山里的土匪，綁了老東山的“票”。家里只好把存錢和獨頭騾子拿去換回了他的性命。人倒運真是禍不單行。日本侵略軍占領了全東北，老東山的兩個兄弟買賣倒行，卷席回膠東，不幸船遇強風駭浪，翻進滄海，全家葬身魚腹。大弟弟的一個女孩淑嫻，是自始跟伯父老東山生活的，幸免厄運。從此老東山的日子真是“王小二過年”：一年不如一年。到此地來了八路軍時，他已賣出八畝田地和二分之一的山巒了。<SPAN lang=EN-US>
解放前，老東山每每想起這倒運的事，就心酸落淚。但自從來了八路軍，他又慶幸倒了運好，不然自己的命運要和蔣子金那伙地主一樣了，更是不上算。倒是老天有眼，使他老東山過著上不上下不下的中等日子，安然無恙，衣食不愁。從這個角度出發(fā)，老東山把共產(chǎn)黨和國民黨比較了一番，從心里感到共產(chǎn)黨好。共產(chǎn)黨把地主搞垮了，窮人都有地種，有飯吃，不再受地主和官衙門的欺負壓迫了。如今的社會風尚好，不象從前提心吊膽，有兩個錢就怕有人暗算。自己遭過綁票，命都差點休了。現(xiàn)在就是開著門睡覺，把東西放在街上也不定有人偷。江任保夫妻那樣的人畢竟是個別的，全村也不過一兩家，也是些閉門即能防的小偷。共產(chǎn)黨的公糧要得少，苛捐雜稅更是沒有，老東山的日子比過去又有了起色，不但沒從身上往下割肉——賣地，還買下好地三畝有余。<SPAN lang=EN-US>
老東山對共產(chǎn)黨也有不滿意的，那就是如今的麻煩事也不少，尤其是開這樣會那樣會，經(jīng)常要出民工。雖然他心里也明白，沒有這些不行，過去日本鬼子打不完，現(xiàn)在國民黨反動派會打過來。進一步揭開，老東山的心意是，這些事做是應該做的，只是都要別人去做，和他自己沒有關系，反正少他老東山一家，反動派該過不來還是過不來，該過來還是要過來。<SPAN lang=EN-US>
不過在這不滿意之中也有老東山滿意的，因為共產(chǎn)黨辦事只動嘴不動手，講究說服動員，要自愿。老東山牢牢抓住這一條；人人都辦的，不辦不行的事，比如納公糧，出民工等等，老東山不反對，隨波逐流地跟著干；另一些強調自愿的事，例如參加組織，不是非出席不可的會議，參軍等等，老東山心里拿穩(wěn)，嘴里咬定，就是不自愿。遇到這后一種場合，誰說他落后也好，頑固也好，他是泰然自若，置若罔聞，一概不理睬。他心想，反正進步、積極也不能當飯吃，頂衣穿，相反盡誤工夫，要那些好聽的干啥！照老東山看來，那些干部、民兵、積極分子不能說都有點傻，反正是在干吃虧的事。但對他們，自己也感到需要這些有點傻的人，不然他的莊稼被誰踩了，東西被西房鄰居江任保夫妻偷了，找誰管呢？所以碰上分到自己頭上的公差勤務，動員他家的人參加組織和出席會議時，老東山真有點恨他們；可是碰上用到他們的時候，心里也有好感。<SPAN lang=EN-US>
老東山按照自己認定的人生哲理，指導全家的生活。兩個兒子是干活能手，這也是他從小培養(yǎng)起來的。全家人沒個念書的，理由是識字不能當飯頂衣且又誤工夫。村里村外的狗屎、牛糞，幾乎沒有別人拾的份，全叫他父子包下了。老東山偶爾出去，手里拿著東西無暇帶拾糞工具，路上遇見一攤糞便，他就用草包著放在什么地方；實在無法，有幾次竟揣在懷里拿回家。他們家同外界來往很少，大門黑夜白日死閉著，門后還用鏈子拴著只灰色老狗。這狗已滿十歲了。抗日戰(zhàn)爭時期為游擊隊活動方便，政府號召群眾把狗打死，惟獨老東山怎么動員也不自愿，幾個火性子民兵闖進他家，要開槍打狗。老東山緊緊把狗摟在懷里，聲言愿和狗一塊挨槍彈。老東山把狗拴住道理有二：一是為守門，防備任保夫妻偷東西；二是省得狗跑出去把屎拉在外面被別人拾去。<SPAN lang=EN-US>
這兩天村里到處轟轟著鬧參軍，老東山起始和往昔一樣，閉著眼干活，不去理會。上次有人來動員他兩個兒子去一個，他閉著眼睛聽對方講了半天道理，最后慢吞吞地問了一句：“自愿嗎？”<SPAN lang=EN-US>
“當然自愿，不自愿的也不要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我們不自愿。”<SPAN lang=EN-US>
但他怕青年人心熱，經(jīng)不住鼓動，對兩個兒子還是不放心，所以行走留神，除了上山下地，回家他就關上大門，哪也不讓兒子去。有人來找他兒開會，他一概不準；實在叫急了，他自己出去頂著。有年儒春栽的地瓜大豐收，村里選儒春當了勞模，叫他去縣上開會。老東山高低不讓去，嘴上說怕誤工夫，心里是怕儒春在縣上被人動員著參加了工作。結果他頂兒子去了。自然，這也是指導員他們同意的。因為儒春勞動得好，實際上也是老東山教訓指導的。昨天人家叫他大兒媳婦去開會，分配做軍鞋的事。老東山以為是開參軍會，自己又頂著去了。他進門一看，一屋子女人。她們瞅著他滿臉胡子，把腰都笑彎了……<SPAN lang=EN-US>
老東山躺在草簾上，渾身被陽光曬得熱烘烘的，感到很愜意，望著四合院一正一廂的房子，心里快活地想：“前下晚聽說任保要賣南沙溝那一畝多地，哈！那地正靠我那兩畝，買下后就連成片啦！早年這地在蔣子金手里，每年耕地都要趕我兩犁，為這事和他理論，這老東西差點要了我的命……哼，你蔣子金可倒啦！你任保他媽的就是懶，那末好的地分到手，不用使糞也長莊稼，你何必要賣！好，你賣我買，也省得你兩口子偷我的莊稼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呼嚕一聲響，老東山嚇得陡地坐起，見是只貓從墻頭上跳下來。他喝罵一聲，眼睛望著南墻說：“到秋收拾下莊稼，把南屋蓋起來，好給儒春當新房。”他突然氣悶起來，心里忿忿地說：“你曹振德不把閨女給我，咱也不希罕！等我把南屋蓋得高高的，壓著瓦頂，離村三里看得清，你看有沒有閨女找上門？嘿！那真是割去門檻，靜等著媳婦往家滾吧！”<SPAN lang=EN-US>
老東山心情舒暢，剛要躺下睡會覺，大灰狗嗚的一聲撲向門后，狂吠起來。<SPAN lang=EN-US>
“誰呀？”老東山粗聲地問。<SPAN lang=EN-US>
“我呀，大爺！是我。”<SPAN lang=EN-US>
由于狗吠，他辨不出是誰，生氣地爬起身，喝住狗，拉開門。對著來人，他一時愣住了。<SPAN lang=EN-US>
狗見是生人，又撲上來咬。春玲防備地把身子向旁邊閃著，含笑道：“大爺，你在家歇晌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啊，你！進來吧。”老東山驚奇地招呼道，把狗喊住，讓春玲進來。<SPAN lang=EN-US>
“俺大媽他們呢？”春玲進屋后坐在炕沿上，親切地問道。<SPAN lang=EN-US>
“上菜園里去啦。”老東山坐在她對面，疑惑地看著她的表情，猜測她的來意。<SPAN lang=EN-US>
春玲想著怎么開口和他談話，眼睛打量著屋里的陳設。<SPAN lang=EN-US>
四間房，中間是盤磨、鍋灶，西房門掛著綠門簾，顯然是淑嫻住的。最東頭那間放著面缸一類的東西，挨著的這間是老東山兩口子的炕，也就是他現(xiàn)在接待春玲的所在。屋里的陳設挺齊備，也很古舊。炕前桌子上那掛座鐘大概是老東山的母親結婚時的陪禮，全變成黑色，時碼也分不清了，當然鐘擺是一動不動的。屋里最顯眼的，是正間沖門的北墻上，掛著幅灶王爺?shù)漠嫞桥执蟮哪樏娌紳M黑點點，和長著麻子一樣。這是蒼蠅屎的裝扮。春玲瞅著，差點笑出聲。<SPAN lang=EN-US>
“你是找淑嫻的吧？”老東山試探地問道。<SPAN lang=EN-US>
“不，不找她。”春玲搖搖頭，心里有些跳蕩，鼓著勇氣說，“大爺，我來和你商量件事。”<SPAN lang=EN-US>
老東山心里忽然一動：“咦！莫不是她看我家富庶，要嫁過來？不然她冒進來做什么？看她這末親熱，臉上露笑，想討我的好……這閨女干活挺勤快，長得也好……瘋是有點瘋，可是進了我的門，當上媳婦，就不由她啦。”他閃過這個想法，臉上露出對人少有的悅色，說：“我知道，孩子！沒事你不會跑來。嘿嘿，如今興你們自個主張，有么要辦的，你盡管說吧！”<SPAN lang=EN-US>
春玲聽他口氣親熱，見他面色和善，心平靜一些，開門見山地提出來：“大爺，辦我和你儒春的事好說。我是想和你老商量商量，動員他去參軍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啊，參軍？”老頭子驚呼，很少睜開的眼睛瞪得溜圓。“是，參軍。”春玲話已出口，心全靜下來，懇切地說，“大爺，參軍的事不是新鮮的，咱村出去的也不少。為打垮反動派，爭取全中國的解放……”春玲講了一番革命道理。她講得是那末生動細致，聲調是那末親切動聽，感情是那末質樸純真，使誰聽了都要為之感動。她一面講，同時注意著對方的表情。她見老東山一動不動，悶頭抽煙，心想他是聽進去了。等他抽完兩袋煙，春玲停下來，期待地問道：“大爺，你說這些理對不對？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對！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啊！”姑娘為老東山的決斷表示滿心喜歡，說：“好大爺！你愿意他走啦？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問我自愿嗎？”老東山沉著地麻搭著眼皮。<SPAN lang=EN-US>
“是啊，自愿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我不自愿。”老東山這幾個字說得非常流利順口。<SPAN lang=EN-US>
“你！”春玲身上涼了半截，“你原來是這個態(tài)度！”<SPAN lang=EN-US>
老東山陡然起身，在炕沿上狠狠地磕掉煙灰。他臉變成豬肝色，脖子上的筋跳動著，憤怒地吼道：“你個黃毛丫頭！破臉到我門上來，原來是干這個呀！哼，我早聽風傳你想割掉這門親，今兒你想叫我兒子走，你另……”他盯春玲一眼，后腦勺上的小辮一甩，臉轉向北墻，和牛一樣地喘息著。<SPAN lang=EN-US>
姑娘沒料到，老東山會上這末大的火。她心里有些惶悚，又感到氣憤。她站起來，理直氣壯地說：“大爺，先別把話說死！休猜錯了，我不為這門親還不來呢！”<SPAN lang=EN-US>
老東山喘息一會，對著北墻堅決地說：“權當你不退親，我也不放儒春走！”<SPAN lang=EN-US>
“為什么？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我的兒子，我說了算！”老東山轉回身，眼睛又麻搭下來，“打國民黨反動派，少我兒子一個沒關系。可是我少個兒子，日子不好過。再說槍子沒長眼，兒子出去我不放心。”<SPAN lang=EN-US>
春玲氣得渾身發(fā)抖。這個頑固老頭子，滿腦子個人打算，依著她的性子，不痛斥他一頓才怪呢！可是她想到參軍的任務，能使儒春走上進步的路途，想到父親的話，不能和他鬧翻。春玲咽口唾沫，淹熄心頭的怒火，耐心地規(guī)勸道：“我說大爺，人人都象你這末想，翻了身只知自己過好日子，反動派誰來打？全國怎能解放？咱們的勝利果實保得住嗎？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果實？”老東山冷冷地說，“我沒得到什么果實。老東山起鍋立灶過日子，就仗兩只手，自己管自己。我不沾人家的光，別人也別想得我的便宜。各走各的路，各行各的船。”<SPAN lang=EN-US>
春玲立即反駁道：“沒有共產(chǎn)黨解放軍，國民黨反動派早打過來啦，你能過安穩(wěn)日子嗎？不錯，在舊社會，你還算能行的，可是你過好日子，是哪來的本錢？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我流汗掙的！”老東山挺直了脖子，腦后的小辮子晃動了一下。<SPAN lang=EN-US>
“沒有共產(chǎn)黨、八路軍來，光靠流汗能掙出吃穿來嗎？”春玲的話快而有力，“怎么咱全村一百多戶人，只有少數(shù)幾家過好了呢？我冷元大爺比你出力少嗎？那些沒吃的人都是江任保嗎？”頓了一下，不見他回答，她又繼續(xù)說：“你以為沒分到東西就沒得到革命的好處嗎？咱們這里要不解放，你的日子保得住，過得安穩(wěn)嗎？綁票、賣田的事你忘了？在舊社會，你就是發(fā)起家，當上財主，那樣做對嗎？你情愿嗎？”<SPAN lang=EN-US>
這一連串問題，把老東山問得張口結舌，無言對答。他回避這些，以攻為守地說：“我沒說共產(chǎn)黨不好，我安分守法。我兒子不參軍，不能把我當?shù)刂魇帐鞍桑俊?lt;SPAN lang=EN-US>
春玲激怒得兩腮泛紅，聲音提高了：“你說這話不害羞嗎？參加解放軍打反動派，這是最光榮的事！有出息的人誰不愿去？是地主分子，想去我們都不要。哼，你的心事我算看透啦！”<SPAN lang=EN-US>
“看透什么？”<SPAN lang=EN-US>
春玲的眼睛瞇起來，緊盯著他說：“你想叫別人在前方拼命流血，自己一家清享太平，過安樂日子。想一想吧，都象你這樣自私自利，中國早亡啦，反動派早來啦！全中國的受苦人，永遠翻不了身啦！”<SPAN lang=EN-US>
老東山不得不暗服她的話正中自己心思，知道講不過對手，就想從春玲身上做文章，堵住她的嘴。<SPAN lang=EN-US>
“小玲子！”他以輕蔑的口吻說，“你不用老拿大話食戧我，人都有自個的打算。你看透我，嘿，我也看透你啦！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好，”春玲擦了把嘴唇，“你看透我什么？請說吧！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你老說好聽的，我心里可明白。”老東山帶著譏諷的冷笑，“你為著逞能，顯示本領，想拉參軍的，找到我兒子頭上。要是儒春真是你男人，你就不叫他走啦！”<SPAN lang=EN-US>
春玲緊接著回答：“你看錯了，我就想愛個當解放軍的女婿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嘿嘿！”老東山連連搖頭，“別耍弄我老頭子啦，兩家沒成親，等俺儒春一走，你還不是愿跟誰跟誰去！”老東山越說越覺著句句在理，最后索性拿她一把，將她頂出去：“哼，春玲子！你有本領倒是先過了門，我就放你女婿走！”<SPAN lang=EN-US>
春玲猛地愣住。老東山這一著，太出乎姑娘的意外，她毫無思想準備。春玲兩手緊握著，眼睛里閃著慌亂不定的光亮。她心里激動地想道，為了革命，提早結婚有什么了不得的呢？可是，姑娘想到自己家里的境況，她走了，父親、弟弟誰照顧啊！這……<SPAN lang=EN-US>
老東山見春玲怔在那里無話回答，心想：正叫他說中痛處，打中她的要害了。他有些得意起來，又挑釁地說：“想好啦？你也知道參軍是么味道了吧？嘿嘿，我的思想倒通啦，就等你開口，我就打這個賭……”他歪一下頭，“算啦，不說沒滋味的話啦，我還要下地。”<SPAN lang=EN-US>
春玲見他向外邁步，心緊張得直跳，再晚一步就沒希望了。她心里急切地說：“困難一大堆……困難能克服，爹能有辦法！”于是，她陡地站起身，勇敢地沖老東山叫道：“你別走，我還有話說！”<SPAN lang=EN-US>
老東山轉回身，有些吃驚地望著姑娘那嚴肅的赤紅臉孔，和射出強烈光芒的瞪得象杏子樣圓的眼睛。<SPAN lang=EN-US>
“我嫁過來。”春玲堅定地說。<SPAN lang=EN-US>
老東山愕然道：“你嫁？多會？”<SPAN lang=EN-US>
春玲理把鬢邊，響亮地回答：“儒春參軍前結婚，今天也行。你可要說話算數(shù)！”<SPAN lang=EN-US>
老東山駭然地睜大兩眼，怔怔地看了春玲一霎，接著心慌意亂，低下頭支吾道：“這，這還得問儒春。他……”“他，你不扯腿就行！”春玲緊逼一步，不容對方換氣，急急地說，“話一出口，駟馬難追；說做就做，決不反悔！我現(xiàn)在就叫你、叫你爹……爹——”<SPAN lang=EN-US>
孫俊英一天沒吃飯了，平常總是梳得十分整潔光滑的頭發(fā)，現(xiàn)在亂蓬蓬的。她坐在油燈下，長一聲短一聲地嘆息著。<SPAN lang=EN-US>
孫俊英怎么也想不到，參軍的事會涉及到她身上，她的丈夫能參軍，離開她。<SPAN lang=EN-US>
孫俊英是前年冬天和江仲亭結的婚。她是東面湯泉村人，但從小跟在牟平縣城開旅店的叔父生活，二十歲那年才回到鄉(xiāng)間。旅店里來往的人多且雜，俊英自小任性，學得滿身風騷，十七八歲的時候，就招惹得男人擠破門。有些浪蕩子弟專為她來住店，有的情愿加倍付錢。她叔父的經(jīng)營為此起色不少，興隆異常，把左右?guī)准彝许數(shù)觅I賣蕭條，客不上門。有天，幾家掌柜的娘們串聯(lián)起來，把孫俊英誆進一間黑屋，扒下她的褲子，照屁股上飽打一頓，使她三個月腚不能沾凳。<SPAN lang=EN-US>
她叔父為了賺錢發(fā)財，對侄女不加管束，眼睛睜一只閉半雙的，裝沒看見。后來見事情鬧大了，周圍的同行要暗算他，才把俊英送回鄉(xiāng)下老家。<SPAN lang=EN-US>
才到新地方，孫俊英還沒來得及施展本性，就來了八路軍。剛開辟工作，村里女人大都不敢拋頭露臉。孫俊英見過大世面，闖過碼頭，能說會道，敢做敢為，又能耽誤起工夫，所以人們就推她當干部。孫俊英見人家看得起，能出人頭地，一呼百應，好不威風自得，把那放蕩的本性壓了下來，比較認真地干工作。后來減租減息，孫俊英領著婦女當面和地主對壘說理，成績不小。黨支部見她有能力，工作挺積極，婦女工作又缺人材，就發(fā)展她參加了黨。入了黨，孫俊英更覺得了不起，真為人上人了。可是她又感到黨員的牌號象個緊箍咒，戴著很不舒服，但對她也沒有什么損失，所以情緒還是滿高漲。<SPAN lang=EN-US>
孫俊英年紀不小了，不能亂搞男女關系，很想物色個稱心如意的丈夫。她選中了兩個區(qū)干部，都碰了一鼻子灰。正在她氣惱之時，聽說山河村剛回來個榮譽軍人要找對象。孫俊英把江仲亭在心里掂量了一下：榮譽軍人是光榮，受人尊敬，政府照顧，這是一；他窮不要緊，共產(chǎn)黨樣樣為窮人著想，何況他為抗日流過血，不怕沒吃穿，并且會享福，這是二；他雖然受傷，可是不重，不妨礙過夫妻生活，也能勞動，這是三；他為人老實，性子軟，孤身一人，她說啥他聽啥，她能當家，這是四；最后，也是最主要的一條，既然他受傷回來了，就說明他不能再去打仗，嫁這樣的人比嫁無傷無病的青年好，她不用擔心丈夫離開守活寡。<SPAN lang=EN-US>
孫俊英滿心喜歡，嘴里喊著為照顧革命功臣——殘廢軍人，嫁給了江仲亭，來到了山河村。她來后不久，這村的婦救會長安貞姑娘嫁到外村去了，就補選了孫俊英。<SPAN lang=EN-US>
孫俊英的腰桿子更硬了，講話更是理直氣壯，盛氣凌人，儼然以榮譽軍人家屬自居。她張口批評這個自私，閉嘴指責那個自利。<SPAN lang=EN-US>
俗話說，硬漢難避枕旁風。江仲亭二十四五歲說上這末個有本領的媳婦，本來就感動得不知怎么好，一開始就讓她三分，逐漸就百依百順，唯命是聽。江仲亭那功臣自居的思想一天天滋長、發(fā)展，到土改時分得足夠的土地和耕牛，兩口子一心為個人的安穩(wěn)日子打算，把什么革命呀解放呀忘得一干二凈了……<SPAN lang=EN-US>
昨天夜晚，孫俊英回家，不見江仲亭。一打聽，被江水山叫去了，她頓時有些心慌，眼前油然出現(xiàn)那張?zhí)栒購蛦T軍人重返前線的標語。看標語時，她就有些不安。聽春玲講是江水山叫寫的，她才放了心，想道：“江水山是個愣頭青，想著自己是復員軍人，應該號召號召，其實他要不是少只胳膊，知道去也不要，哪會顯這個能呢？”有話道，以小人之腹，度君子之心。心術不正的人，總是以自己的心思去判斷別人的心，做出他們自以為千真萬確、實際上是大錯特錯的結論。這時，孫俊英又擔起心來，江水山會動員江仲亭去參軍嗎？可能會。仲亭能答應嗎？她放心不下，欲去水山家看看，但她很快寬慰地笑了：“我這兩年的心血能白花了，他不早綁在我身上了嗎？誰的話，仲亭也不會聽，他只聽我的、寶貝媳婦的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恰恰相反，江仲亭回來告訴她，他準備參軍走了。而且，他完全不象原先的江仲亭，她那服服帖帖的丈夫，一點不理睬她的枕旁風——不管這風是熱的冷的，軟的硬的，都失去靈驗了。<SPAN lang=EN-US>
孫俊英撲到丈夫懷里大哭。<SPAN lang=EN-US>
江仲亭左說她是哭，右說她還是哭，怎么開導她還是哭，最后他生氣地喝道：“你他媽的還是共產(chǎn)黨員、黨支委！這些理你不懂？你要我老這樣呆下去，有什么好處？叫我離開黨，脫離革命？！”<SPAN lang=EN-US>
孫俊英不哭了，爬起來，憤怒地說：“你別教訓人，我知道的比你多！不知什么迷了你的心，江水山是你的太上皇，他說什么你做什么！他不讓你要老婆，你也拿刀殺了我？”<SPAN lang=EN-US>
江仲亭忍著火氣反駁道，“你別瞎說！參軍是我自己想通啦。就是水山指點的，這有什么不好？我水山兄弟看著咱們掉下泥坑，把咱拉出來，你說這有什么不對的！”<SPAN lang=EN-US>
孫俊英見他這樣剛硬，暗吃一驚。硬的不行，她再來軟的，哭得比剛才更厲害了。<SPAN lang=EN-US>
果然，仲亭見她哭得傷心，心軟了下來，扳著她的肩膀說：“這倒何苦？我又不是去干別的，當解放軍打老蔣是件光榮事，值得這末難過嗎？”<SPAN lang=EN-US>
孫俊英的嘴象瓢似的咧開，哭聲更大了，又一頭栽進仲亭懷里，把身子一扭兩個彎，哭著道：“我的親人，我不為別的，我是想，你走啦，留下我一個人，孤孤單單的，日子怎么過啊！”<SPAN lang=EN-US>
“這有啥關系！軍屬有政府照顧，你還愁吃穿？”<SPAN lang=EN-US>
她用力貼緊他，柔情地說：“這我不怕，為革命我餓死凍死也甘心。我是舍不得你，我的親人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咱們成親好幾年啦，人家有的剛結婚就分開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再說，咱還沒有個孩子。你要不走，我保險轉過年給你養(yǎng)個大兒子！”她明明知道，數(shù)年前在牟平城的放蕩生活使她失去了生育能力。<SPAN lang=EN-US>
“為養(yǎng)個孩子，把革命放在一邊？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我不是這個意思……”孫俊英親著他的脖子撒嬌地說，“我的話你一句也不聽啦，你心里就有個江水山！你不知道至愛莫過于夫妻嗎？一夜夫妻還百日恩哪！我的親人，你聽我的，別聽江水山的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江仲亭怒火沖心，把頭躲開她，毅然地說：“這叫什么話！誰對聽誰的，我要聽黨的話。這兩年就因為聽你的，害得我不象人了！不要說啦，再胡說我揍你！”<SPAN lang=EN-US>
在以往，不管發(fā)生什么事，孫俊英在被窩里哭出兩滴淚，身子在他懷里翻幾個滾，他就投降了。現(xiàn)在她使出全身本事，一概失靈了。孫俊英把一切怨恨都集中在江水山身上。是他——這個缺胳膊的家伙，把她丈夫激勵起來，要他從她身邊走開。<SPAN lang=EN-US>
“江水山，江水山！我平常待你不錯，你可這末無情面，這末狠心！你……”孫俊英咬牙切齒地在心里罵著，忽然她腦子一亮，接著強硬地說：“好吧，你走，走得遠遠的！把媳婦留在家里，給人家欺負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你盡瞎扯，現(xiàn)在誰敢欺負人！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我看你才睜著眼睛不見賊！”孫俊英憤怒地叫道，“人家誰象你，給你棒槌當針認，一點心眼沒有。你說江水山是好人嗎？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你說什么，水山是我兄弟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屁兄弟！”孫俊英厭惡地罵道，“你知道他為什么叫你走？”<SPAN lang=EN-US>
“為革命，為打反動派！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嘿嘿……”她冷笑一聲，把被子一掀，坐起來，手拍著乳房：“他為這個！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什么？你說什么！”江仲亭身靠著墻，從窗欞透進的月光中，驚訝地瞅著她的舉動。<SPAN lang=EN-US>
“什么？”她發(fā)狠地說，“你知道江水山懷的啥鬼胎？告訴你吧，他早對我眼紅啦！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你胡說！”江仲亭暴怒起來。<SPAN lang=EN-US>
“你先別忙叫。”孫俊英飛速地說道，“這不是一天半天的事，這家伙老在我身上打轉轉，好幾次動手動腳的，都叫我喝住啦！有次趁你不在家，把我按在炕上，幸虧我力氣大，把他攆走了。他老想把你推出去，好來占著我……你，你以為我就這末落后，不放你參軍嗎？我的心我知道，我為護著你弟兄的面子，看他那老媽可憐，才忍氣吞聲不聲張……可你，你這傻子……”她又抽泣開了。<SPAN lang=EN-US>
江仲亭驚呆了！他昏昏蒙蒙地想，這有可能嗎？江水山看他叔伯嫂子俊，就想……他是這末個壞心的東西？不、不、不！這不可能！仲亭面前清晰地站著江水山那高大的形象。江水山是那樣堅定不移，臉上是嚴厲的神態(tài)，眼睛射出磊落的光芒。他面前又出現(xiàn)當排長的江水山，領著隊伍同敵人廝殺，他流了血倒下去，又爬起來……最后，失去胳膊，可是腰里還插著手槍，身上還穿著軍裝……<SPAN lang=EN-US>
孫俊英見仲亭無力地依在墻上，實以為打動了他的心，就上去拉著他的手，同情地勸道：“你明白了就行啦，我沒叫他沾著，可別為這傷了你弟兄的和氣。年輕人有點不檢點也是常理，等我給他說房俊一點的媳婦，他的邪心也就收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啪！”江仲亭狠狠地第一次打了妻子一耳光，惱怒地罵道：“你這臊娘們，心好狠！我知道水山兄弟比你清楚。你血口噴人！我打死你！”<SPAN lang=EN-US>
孫俊英身子全涼了，手捂著臉說：“好！你還不信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你他媽的再說一句，非拿刀宰了你不可！”仲亭怒不可遏，穿上衣服跳下炕。<SPAN lang=EN-US>
“你上哪去？”孫俊英慌了手腳。<SPAN lang=EN-US>
“上哪去？我把你的丑事告訴支部書記！”<SPAN lang=EN-US>
孫俊英滾下炕，雙膝跪下，抱著丈夫的腿，哭著哀求道：“不行啊，我的親人！千錯萬錯我的錯，你可不能說出去，叫人家知道啦，我哪還有臉見人啊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本來你就沒有臉！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我最后求你這一遭，”她緊抱著他的腿不放，“你千萬別說去！我的親人，我這是為不放你走，一時心急，胡謅八扯說出口，我可沒有別的心啊！你看在夫妻臉上，饒我這回吧，饒了我吧！”<SPAN lang=EN-US>
江仲亭見她有悔改之心，想到夫妻的恩愛，同時說出去也惹人家笑話，于是厲聲喝道：“起來吧！以后可得好好改改！你身上還有點人味嗎？哪夠個黨員？”<SPAN lang=EN-US>
孫俊英爬起來，連忙說：“我改，我改！你要什么東西我給你收拾。你走后我在家好好過日子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想起昨夜的事，孫俊英現(xiàn)在還寒心，重重地嘆了口氣。她倒沒有悔改之意，反而越發(fā)恨起江水山來。不是他，哪會有這等事發(fā)生！不過這時她倒希望丈夫快點走了，她怕他把自己的丑事告訴黨支部。晚上，仲亭下地遲遲未歸，孫俊英心驚肉跳，擔心他去找曹振德。那樣，她的名聲就臭了。<SPAN lang=EN-US>
腳步聲。江仲亭回來了。她以緊張擔心的目光看著他，探詢地問：“干活到這時候？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回來時振德叔和我說會話。”仲亭說著坐在飯桌前。<SPAN lang=EN-US>
“有什么事嗎？”她有點心跳。<SPAN lang=EN-US>
仲亭漫不經(jīng)心地回答：“沒有事，拿飯吃吧。”<SPAN lang=EN-US>
其實是有事——<SPAN lang=EN-US>
江仲亭扛著犁走到村西頭時，碰到在那里等他的曹振德。<SPAN lang=EN-US>
“仲亭，有個事和你對證一下。”曹振德嚴肅地說。“什么事？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昨晚上，水山打過你嗎？”<SPAN lang=EN-US>
“這是誰說的？”仲亭有些吃驚，心里奇怪：誰告訴他的？急忙否定：“沒有，沒有的事。”<SPAN lang=EN-US>
振德追一句：“真沒有嗎？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沒有就是沒有！”仲亭矢口否認，“指導員，我自己挨了打，還不知道痛嗎？”<SPAN lang=EN-US>
“那末沒打人的人，會說自己打了人嗎？”振德含著笑，又認真地說，“仲亭，你這種態(tài)度對組織不對頭。水山打人犯了錯誤，應當處理。你不能為私人情面不向組織說實話。”<SPAN lang=EN-US>
仲亭低下頭，喃喃地說：“可是，指導員，水山打得對，是我該打呀！”<SPAN lang=EN-US>
“這里面的細情我也了解啦。不論為什么，打自己人總是不對的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你要處分水山？”仲亭擔心地問。<SPAN lang=EN-US>
“要處分。”<SPAN lang=EN-US>
仲亭急忙分辯：“不行，黨支書！他自己很難過。我倆也和好啦，大叔，我們是弟兄，弟兄之間打架是家常便飯。再說，我也愿挨。不該處分他！”<SPAN lang=EN-US>
振德的聲音很輕，可很有分量：“弟兄間為私事打架，兩人和好就算啦。可是你倆是為參軍的事，黨支部委員、民兵隊長打了你，打一個榮譽軍人，非受處分不可！”<SPAN lang=EN-US>
仲亭不知怎的，心里一熱，淚水立時滿上眼眶。他激動地說：“支書！我要求別太難為水山。”<SPAN lang=EN-US>
振德安慰他道：“你放心吧，水山主動檢討了錯誤，我們準備要他在黨小組會上做檢查，支部提出批評就行啦！”<SPAN lang=EN-US>
看著振德轉身過去，仲亭嘴張了兩下才叫出聲：“指導員！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你還有事？”振德回過身。<SPAN lang=EN-US>
“我家里的……”仲亭口吃了一下，本想說出老婆誣蔑水山的事，可又顧到面子，想著老婆以后在村里的處境，尤其是和水山的關系，又咽了回去，改口道：“我家里的很落后，不夠格當支委。”<SPAN lang=EN-US>
振德聽說過孫俊英為丈夫參軍哭鬧過的事，聯(lián)系到她以往的表現(xiàn)，感到是個嚴重問題；但她已經(jīng)轉變了態(tài)度，說明她還是能改過的。他安慰仲亭說：“人免不了犯錯誤。俊英是有些地方不大好，我們要她聯(lián)系到這次的事情做檢查。你放心上前線吧，我們會幫助她進步！”……<SPAN lang=EN-US>
孫俊英坐在一旁，看著吃飯的江仲亭，想找出他是否揭發(fā)了自己的答案。可是什么也沒打聽出來。<SPAN lang=EN-US>
仲亭瞪她一眼，說：“我看你還是把支委讓給別人當吧，自己去要求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好吧。”她順從地答道，“我什么也不夠格，干部、黨員也讓出去好啦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照你那德行就該這樣！”仲亭生氣地說，“可是你要有出息，不是為當干部，是為革命多出力。黨員這稱呼比自己的生命還貴重，你自知不夠，該加勁補上才對！”<SPAN lang=EN-US>
孫俊英心灰意懶地答道：“好吧，再干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江水山大步邁進來。孫俊英忙親熱地起身招呼：“大兄弟，快坐下吃飯吧！”<SPAN lang=EN-US>
江水山臉上流露著喜悅的光彩，興奮地對她說：“我剛吃過飯。嫂子，你思想通啦！好，這就好！應該！”<SPAN lang=EN-US>
孫俊英自愧得臉發(fā)燒，苦笑了一下。<SPAN lang=EN-US>
水山又激動地說：“我來告訴你，婦救會長！明天準備歡送參軍的。嘿！報名的人有五六十，超過任務好幾倍。到底是咱們老解放區(qū)！叫反動派看看吧，天下的窮人有的是，不把他們連根拔，就不叫革命啦！”<SPAN lang=EN-US>
孫俊英垂著眼皮答道：“我的身子不大好，叫青婦隊長去辦吧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對啦，我還沒告訴你們！”水山眉飛色舞，揚了一下右臂，“青婦隊長，嘿，春玲！這才稱得起共產(chǎn)黨員！她到底把咱村有名的頑固堡壘攻破啦！老東山的家門口，也要掛軍屬光榮牌啦！”<SPAN lang=EN-US>
仲亭被他熾烈的興奮情緒感染得跳起來，抓住水山的臂膀，說：“走，兄弟！咱倆到外面清涼清涼，在一塊談最后一次心吧！”<SPAN lang=EN-US>
水山邊走邊糾正他說：“怎么最后一次？往后還要見面呀！”<SPAN lang=EN-US>
兩人來到門口，江水山望著從東面升起的一輪明月，激動地說：“到革命成功那一天，我要把這美的月亮摘下來，送給咱們革命的英雄們！”<SPAN style="FONT-SIZE: 12pt; COLOR: white; FONT-FAMILY: 宋體; mso-bidi-font-family: 'Times New Roman'; mso-font-kerning: 1.0pt; mso-ansi-language: EN-US; mso-fareast-language: ZH-CN; mso-bidi-language: AR-SA">（馮德英文學館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