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哥,就放到這兒吧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再往前走一走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離村六七里了,天也亮上來了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那好,放下。”<SPAN lang=EN-US>
七里店興升客棧掌柜的弟兄兩個,放下抬于震海的糞筐,揩著脖頸上的汗。弟弟說:<SPAN lang=EN-US> “比百多斤的濕糞還難抬,又走得這么急,真把俺累熊啦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回去哥白請你吃下水……好兄弟,千萬別和人家說……”胡子掌柜氣喘吁吁地說,“來,兄弟,把他搬到路邊。老二,你攔他腰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掌柜的叫弟弟抱腰,他抬腿,從筐里搬出于震海,放到路邊雜草上。弟弟說:“哥,這個人身上還有熱氣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掌柜的把手放在于震海的鼻子上,道:“嗯,還有氣……嗯,氣還粗著吶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那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他活著就好,死了拉倒。”掌柜的說,用手摸摸冰涼的雜草、沙子地面,遲疑片刻,將一條麻袋鋪在地上,又把于震海倒騰到麻袋上躺著,把他的包袱放到身邊。接著,掌柜的動情地對于震海說:“好漢,俺們盼你死里還陽,平安回老家……不是我心狠,是沒法子啊,俺得保住小店,一家老婆孩子呀!你的東西,七塊大洋,都放在你身上,俺不收你的店費,白搭一碗湯、燒炕柴禾。不圖你領(lǐng)情,也求你別見怪。你自己說的,天亮前走不出去,讓我去報警察、抬你出門……我選后一條道,夠朋友,天理良心,我不害人,別怪我呀!但愿再有個好心趕腳的,把你捎走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晨風大了,北面的海浪呼呼作響,一陣風沙揭地而起。<SPAN lang=EN-US>
掌柜的和弟弟收起杠子、糞筐要走,可他渾身被風吹得發(fā)抖,禁不住瞅一眼臥在路邊的人,看看筐里的那條麻袋,就拿出來,又走過去,給于震海蓋在身上,嘆了口氣,說:“總算對得起你,走吧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哪里走!”一聲粗啞的斷喝。<SPAN lang=EN-US>
掌柜的弟兄倆一驚,抬頭一看,一條大黑驢,驢上騎著個人,手里端著個槍不槍、刀不刀的家伙,堵住他們的去路。掌柜的暗里叫苦:天哪<SPAN lang=EN-US>!他是從天上掉下來的……掌柜的急忙弓身哀告道:“好漢,別誤會<SPAN lang=EN-US>!俺們是好人,沒有圖財害命!這個人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你們干的好事,我全清楚。”黑驢上的人訓斥道,“你怎么和你老婆說話,你怎么和你兄弟合伙找來扁擔筐子……哼!要想人不知,除非己莫為<SPAN lang=EN-US>!不安好腸子,不得好報,懂不懂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哎呀,你是神仙下凡啊!”掌柜的向驢上的人作揖,又怕又驚,真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神仙,要么就是古時候的俠客轉(zhuǎn)世,“你老人家知道得這么分明,我沒害人之心,只是怕受連累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快說,那個人是誰<SPAN lang=EN-US>?”驢上人喝向道。<SPAN lang=EN-US>
掌柜的說:“是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老實話,你不說我也知道,特意試試你,快說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他是于震海的兄弟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胡說<SPAN lang=EN-US>!于震海就有個哥哥,哪來的兄弟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那你是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俺是他老子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唉呀!于老大爺,饒命!”掌柜的跪下了,趴在地上直叩頭。<SPAN lang=EN-US>
他弟弟也跟著跪在一起,直哀告:“老大爺饒命<SPAN lang=EN-US>!俺哥是刻薄鬼,怕事,可從不偷,不摸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驢上的人看見路邊躺著的人坐了起來,忙滾下牲口,走到他身前,仔細一看,疼惜地叫道:“震海<SPAN lang=EN-US>!真是你呀!我的孩子!”<SPAN lang=EN-US>
于震海揩揩眼睛,看著面前頭戴三開氈帽頭,手拿把放蠶的大剪刀的他,驚訝地問:“叔,是你<SPAN lang=EN-US>!你怎么來啦?”<SPAN lang=EN-US>
張老三轉(zhuǎn)身盯著掌柜的,說:“是他把我引來的。媽媽的,熊人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事有湊巧,張老三昨晚也住在七里店興升客棧。像小菊說的,他來為特委的人送十雙棉鞋,桃花溝的幾個黨員還自燒了百多斤柞木炭,打點成一馱子,讓張老三送來。心里有事,總睡不安寧。老三住店之后,一會兒坐起來抽袋煙,聽聽外面動響;一會兒出門去給牲口加點草料,觀察周圍的動靜。昨晚店里只接待了張老三和他連襟高德寬的黑草驢,半夜來的大車,把老三驚動了。如果不是胡子掌柜摸到于震海口袋里的五塊洋錢,把他送到單間想多賺幾個錢,于震海就會被送到正屋和岳父張老三一鋪大通炕上了,也就演不出上面這些故事。<SPAN lang=EN-US>
老三見來了大車,趴在窗欞間向院子里瞅。只見掌柜的忙里忙外,喊叫個不停,心想來了什么大官<SPAN lang=EN-US>?可別是孔秀才一伙人呀……就悄悄出門,影在牲口棚里觀察,掌柜的把個病人扶到西廂。他就放了心,回正屋躺著。但老聽到院里有腳步點,又趴在窗欞上瞅,只見掌柜的進進出出的,挨到天快亮了,還不停閑。老三就又摸到門口,見掌柜的沖到東屋里……一會兒聽他女人叫喊:“夜貓子進宅!”掌柜的說:“他倒是個好人,帶色的……”張老三一陣緊張,“帶色的”是稱共產(chǎn)黨的代用詞,這個他懂,難道這個病人是共產(chǎn)黨?他是誰<SPAN lang=EN-US>?不管是誰,他認識不認識,都是自己的親人呵!怎么辦<SPAN lang=EN-US>?看樣子掌柜的沒有害他的意思,可他又想干什么呢?自己該怎么辦<SPAN lang=EN-US>?老三緊出一身汗:唉,能耐一輩子,這時偏倒心眼不夠用了<SPAN lang=EN-US>!往常都和小女兒一塊來煙臺,他嘴上不服,但每次遇上事,都是按著她的主意辦的,每回都順順當當。想不到這次沒她,遇上這為難的事,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……老三正在門后作難的時候,不覺天開始放亮,雞叫了。他見掌柜的叫來個人,一起進西廂房抬出個大筐來。老三探頭一看,麻袋下蓋著個人:“病人死啦<SPAN lang=EN-US>?!”他大吃一驚,急忙進屋背起包鞋的包袱,到棚里備好牲口,也不知勁從哪里來的,一個人扛起百多斤的炭馱子,放到驢背上,牽著毛驢追出村。他不敢近前,遠遠尾隨著,苦惱地想:他們兩個,自己一個,怎么對付得了?可眼見他們抬著的是個共產(chǎn)黨的人,是死是活,他救不了,也得弄明白呀!又一想:看樣子那兩個也是膽小的,自己怕他干么?想想自己的三個閨女,連軟性的好兒,也敢雪夜深山送險信救傷員,自己不如女兒<SPAN lang=EN-US>?連兩個膽小鬼都怕<SPAN lang=EN-US>?老三沒喝酒也來了膽子,但還是騎到驢腚上——對付不了好跑,抽出懷里</SPAN>的防身的放蠶用的大剪刀,騎著毛驢沖到跟前,大吼一聲……<SPAN lang=EN-US>
震海不僅沒有死,而且這時感到輕松一些,只是腰部的傷勢疼痛不止。幾天來,昨夜他第一次睡上熱炕,鋪蓋上被褥,加上極度的疲勞,傷口發(fā)炎,引起高燒,又吃了熱飯,喝了姜湯,他昏沉地睡著了,可以說是睡死了。這被抬了六七里路,寒風一吹,他逐漸清醒,覺著被人抬著走,自己像在夢中。他迷迷糊糊地想:快醒來,醒來,站起身,站起身,天亮前出店門,走出店門,不要再使掌柜的擔驚受怕……直到張老三訓斥他們的當兒,他才完全蘇醒過來。<SPAN lang=EN-US>
掌柜的弟兄二人完全嚇傻了:一個共產(chǎn)黨人就夠提心吊膽的,又招引出個共產(chǎn)黨人的老子,而且那個又醒轉(zhuǎn)過來。掌柜的直向他們叩頭,乞求道:“饒命<SPAN lang=EN-US>!饒命!我沒有害人心哪<SPAN lang=EN-US>!我也是窮人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媽媽的!你是窮人,干的事哪有窮人心肝!”張老三嚴厲地教訓道,“俺們共產(chǎn)黨為百姓過上好日月,豁上命地拼,那血流成河,骨頭堆成山,你這膽小人,像個老鼠,埋汰貨,還有臉活在世上,還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掌柜的和他弟弟跪趴在地上,連連叩頭稱是。老三越發(fā)來了勁,還是震海打斷他的話:“掌柜的,你們起來,咱自己人對自己人,用不著這么的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我對不起你,任憑處罰吧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我也有對不住你的地方,給你說了氣話。”震海疼得咬一下牙,“你們怕受連累,情有可原,這都是敵人禍害的,賬記到他們頭上。”<SPAN lang=EN-US>
弟兄兩個爬起來,又驚又感動地聽著。<SPAN lang=EN-US>
于震海要張老三攙他靠樹站起來,望望全亮了的天,說:“你們快些回去吧,店里還有活計要忙……這麻袋都捎去吧,我用不著……”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塊銀洋,給張老三:“叔,給他,這是我住店和吃飯的錢。”<SPAN lang=EN-US>
掌柜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,哆嗦著胡子嘴,結(jié)結(jié)巴巴地說:“不要,不能要,我不該要!你們不記仇就夠仁義的啦,一碗清湯,還給錢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都是受苦人,誰記誰的仇?”震海說,“你是小本生意,一碗湯也有本,快拿著吧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掌柜的眼睛發(fā)濕了,說:“也用不了這么多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張老三緊繃著胡子臉,把手向他面前一伸,莊重地說:“拿著!還有我住的一宿,一塊算啦<SPAN lang=EN-US>!俺共產(chǎn)黨的作為,只給別人便宜,自個兒從不沾光!”<SPAN lang=EN-US>
那胡子掌柜的弟弟嗚嗚地哭了,沖他哥說:“都是你!俺再不跟你干這丟人的事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胡子掌柜雙手在大袍襟上擦了好幾下,兩手向上捧著,雙膝跪在張老三面前,哭著說:“好人<SPAN lang=EN-US>!共產(chǎn)黨的人<SPAN lang=EN-US>!我五十多年白活了!娘啊,你們打死我吧,我該死啊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于震海艱難地走上前,兩手把掌柜的扶起來,激動地說:“朋友<SPAN lang=EN-US>!我懷里有槍,要打你,等不到這會兒;共產(chǎn)黨的槍,是專打咱們對頭的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掌柜的拉拉他的胳膊,誠摯地說:“好,朋友<SPAN lang=EN-US>!看樣你病得不輕,走,我把你抬回去,我不怕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回去吧,回去吧!”他弟弟跟著叫道。<SPAN lang=EN-US>
于震海眼里閃著淚花,說:“不啦,我的事急,咱們后會有期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你,老人家,跟我回去吧<SPAN lang=EN-US>!”掌柜的又對張老三說。<SPAN lang=EN-US>
老三自豪地說:“下回我一準兒去;眼下,我顧不上啦,伙計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大家把震海扶到驢背上。于震海分手時又對掌柜的說:“回去和捎我的那位趕車的大哥帶個話,就說我有順路的同鄉(xiāng),先走了,多謝他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東方的烏黑的云塊裂開縫隙,露出強烈的曙光,天大亮了。那風也更加猛烈了。<SPAN lang=EN-US>
胡子掌柜弟兄二人,守著空筐子、杠子、兩條麻袋,望著東去的倆人一驢的背影,視線很快模糊了,熱淚隨西風飄到沙子路面上。<SPAN lang=EN-US>
時令入冬了,但那酷寒的西伯利亞來的風,淫威還施展不到膠東半島。而昆崳山的野草和灌木,得天獨厚地植根在黃泥黑土之中,頻受雨雪的澆淋和滋潤,三面的海洋又把儲存了一夏天的陽光的熱量放射出來,所以使秋色延長了生命,推遲了冬寒的蒞臨。這時候,泰礴頂之上已落下白茫茫的初雪,可桃花溝附近的龍泉口,除去成熟了的橙黃的槨蘿叢,枯萎的茅草葉,赤松依然翠綠欲滴,各種染著淡紫的霜色的花莖、樹葉,仍顯出生機勃勃,精神矍鑠的姿容。<SPAN lang=EN-US>
破敗的龍泉廟院內(nèi),潛伏著兩男一女,他們時而諦聽動靜,時而窺視過往的行人。這時日頭正偏西,有個年輕媳婦從山對面走來。她藍棉襖,黑夾褲,右胳膊上個山菜籃,邁著利索的碎步,急急地走著。<SPAN lang=EN-US>
廟院里的三個人,看著她,其中一個男的問那個女人:“她是哪兒的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娘家是桃花溝。石匠玉的媳婦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啊……”另一個男的伸手摸腰里的短槍。<SPAN lang=EN-US>
女人擺擺手,說:“從前是……如今是癡子媳婦,倆人過的蠻親熱,形影不離身……怎么這次她是單身?身后不見扛扁擔的馮癡子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你去盤問她,跟她一塊回村,我倆也該走啦,有情報明天一早到萬家疃找我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桃子來到龍泉潭邊,放下山菜籃,蹲下身,先洗凈手,然后掬水喝了個夠,接著站起來,用手背揩著嘴上的泉水、腮上的熱汗,提起籃子,剛上路幾步,忽聽人喚:“桃子,大侄女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桃子停步側(cè)臉一看,是孔霜子從破廟方向走來,一面向她招手。等對方來到跟前,便道:“霜子姑,是你<SPAN lang=EN-US>!你這是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到龍泉廟尿泡尿。”大腳霜子真的摸了摸褲腰帶,粉臉詭秘地笑笑,“我上孔家莊,托人在煙臺捎洋絲線回來——眼下冬閑快到啦,閨女媳婦誰不想抓使幾個銅錢好過年花……桃子,你也來繡坊做幾天吧,我保管你掙頭份錢。”<SPAN lang=EN-US>
桃子邊向前走邊道:“俺那山庵里的活計,就夠忙乎的。”<SPAN lang=EN-US>
孔霜子輕視地瞅她背后一眼,心里說:“死心眼子,守著癡子過苦日子,苦膽加黃連,她還覺著甜……我得使個心計,讓她當個幫手,探得于震海的下落,那財發(fā)的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這位有奶便是娘的媒婆兼流氓的壞分子,此時的心情是有來歷的。<SPAN lang=EN-US>
她今天是從孔家莊那里來的,但并不是去托人買繡花用品,而是被孔家洪源錢莊賬先生招去領(lǐng)受孔秀才的密令的。<SPAN lang=EN-US>
共產(chǎn)黨膠東特委領(lǐng)導機關(guān)在煙臺被破壞的消息,鄢子正迅速地傳達給了各個區(qū)上。孔慶儒看著手中的公文,搐動著胖臉上的松肉,激動地說:“好啊,好啊!共匪的首腦抓住啦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有石匠玉沒有<SPAN lang=EN-US>?”孔顯關(guān)切地問。<SPAN lang=EN-US>
孔秀才搖搖頭,看完信,說:“抓走的人,比石匠玉這一勇夫厲害百倍<SPAN lang=EN-US>!于震海沒有了帶路的,他的那幫子游擊隊,便成了無頭的蒼蠅,亂撞亂飛,撲騰不了幾天<SPAN lang=EN-US>!鄢子正要咱們各區(qū),加緊搜查,趁熱打鐵,把于震海這股禍水,趕快淘干!”<SPAN lang=EN-US>
孔顯說:“光咱們拼命有么用<SPAN lang=EN-US>?前些天在垛崮山下海邊,二三百人圍不住二十幾個游擊隊,同一男一女對打了半天,末了還讓他們舉著紅旗跳海了,連個尸首也撈不著。這么下去,還有打勝的時候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孔慶儒橫了兒子一眼,邊在屋子的磚地上徘徊邊說:“光說人家,我們怎么樣<SPAN lang=EN-US>?從發(fā)現(xiàn)石匠玉是共產(chǎn)黨那天起,幾十號兵馬讓他從屋頂跑了……直到萬把人圍打孔家莊,燒了冬春樓,你和他打勝幾個回合啊?遠的不說,他們暴動失敗以來,又死灰復燃,先打界石鎮(zhèn),接連毀壞幾個鄉(xiāng)公所,不都在你的區(qū)上么<SPAN lang=EN-US>?”孔秀才越說越氣惱,腳步沉重起來:“看起來,這個石匠玉還真有兩下子,他敢大白天帶著隊伍奔襲壘子鹽務局,燒鹽票,哄搶食鹽,砸錢柜,繳走鹽警二十多條槍,打死隊長、班長<SPAN lang=EN-US>!這個于震海,腰上中了兩槍,腳下兩攤血,不唯打不倒,還震住了屋里三個對手!這……”孔慶儒痰火攻胸,咳嗽不止。<SPAN lang=EN-US>
萬管家急上前扶他坐到太師椅上,遞上熱茶。等他喝了水,轉(zhuǎn)過面色,又送上水煙袋。孔慶儒用力地抽著煙。<SPAN lang=EN-US>
孔顯望望父親頹喪的神態(tài),憤憤不平地說:“單是于震海那伙窮莊稼人,有多少也見閻王了,他們就憑著有數(shù)不清的窮光蛋幫忙,叫咱打不著,殺不光,不然屁本事也沒有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這就是本事,天大的本事!”孔秀才放下水煙袋,慨然道,“唉!可惜,這種本事,我們是得不到的,只有望洋興嘆了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萬戈子陪著小心,說:“這幾年大老爺費心費力,身子老是乏著,我們這些手下人,看著真著急,要是沒有共匪這么折騰,日子再不會這么的。大老爺早進城干事去了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也不盡然。”孔慶儒捻著胡子梢,又顯出自負的神氣,“亂世出英雄,英雄造時世,做太平官也沒多大意思。我就不信,國民黨能敗在共產(chǎn)黨手里,我一區(qū)之長會倒在一個石匠腳下。共黨有共黨的本事,我們有我們的招數(shù)。這幾年,大凡咱們得便宜時,無不得力于可靠的情報。這次在煙臺抓住匪首,也是從他們內(nèi)部挖出叛變分子,掏出了準確的情報。咱們要想打盡石匠玉的游擊隊,得在這上面下工夫。”<SPAN lang=EN-US>
孔顯道:“咱們也下過工夫,給過孔居任他姑那么多好處,她就報過兩次消息,拉孔居任一直沒見效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下的工夫還不夠,再下大工夫!據(jù)我所知,這股游擊隊里,除去孔居任還有拉過來的可能,其他都是些死不倒尸的鐵漢子!孔霜子是個見利忘義的女人,只要她見上侄子,不會不費盡心機拉他下水,至少要掏他肚子里的貨出來。”孔慶儒老謀深算地說,作出穩(wěn)操左券的手勢,“依我看,眼下就是搞掉石匠玉游擊隊的大好時機:他們的上級沒了,缺了指揮,又報仇心切,于震海不會不莽撞行事的,這是一;這二,打鹽務局于震海負了重傷,垛崮山下一仗,游擊隊又有中槍的,有傷就得找人治,抓藥醫(yī),又給我們多了找到他們的機會。有這兩條,咱們區(qū)上加緊搜查、防備,各鄉(xiāng)、村的武裝、人丁都動員起來,進一步控制中西藥店,盯住馮子久那些好心先生,有共產(chǎn)黨活動嫌疑的重點村落,派便衣出沒,秘密監(jiān)視出入村子的人,有可疑者,立即采取行動。顯二,你去赤松坡找你舅謀劃,把他周圍幾個村的財主、村長叫在一塊兒,好好布置一番,叫你舅他多上心剿共的事,別成天為爭地邊子,跑買賣,把頭等大事耽誤了。要不,叫他把村長讓出去,別人當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萬戈子搓著手,贊嘆道:“大老爺這番籌劃,石匠玉準在網(wǎng)里啦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算盤打得好,只是游擊隊跑到垛崮山海邊去了,咱們區(qū)使勁,于震海不過來也是枉然。”獨眼龍孔顯說。<SPAN lang=EN-US>
孔秀才搖搖頭,道:“你只知其一,不想其二。于震海這幫子亡命徒,走多遠,也離不開昆崳山他們的老窩。這不光是山險溝深對他們有利,更為有他們熟悉的人,有為他們能把骨頭熬出油來的人<SPAN lang=EN-US>!事不宜遲,顯二快去赤松坡,萬管家,去洪源,叫賬先生,快把孔霜子找來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孔霜子和兩個便衣特務潛伏在龍泉廟,監(jiān)視進出桃花溝的行人,就是孔慶儒的通盤計劃的一部分。當然,人家是不會把什么都告訴這個破鞋媒婆的,只叫她把兩個便衣人帶到龍泉廟埋伏好,她照常回村注意動靜,有什么情況,及時到龍泉廟報告,便衣人早來晚去,一天不斷。自然,孔霜子又得到五十塊大洋和更多賞錢的許諾,她怎么能不使出全身本領(lǐng),恨不得親手把于震海他們捉住,送到孔家莊……<SPAN lang=EN-US>
孔霜子跟在桃子身后,扭歪著大腚蛋,費勁地在山路上走著。<SPAN lang=EN-US>
她望桃子腦后的端莊的發(fā)髻,說:“桃子,去孔家莊來<SPAN lang=EN-US>?”“俺子久哥病啦,去看看。”桃子沒有回顧對方,埋頭趕路。<SPAN lang=EN-US>
“你那二郎神呢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誰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癡子呀——大伙都這么說,你走哪兒,他跟哪兒,橫條粗扁擔,護著你,像個二郎神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……”<o:p>
“今兒他怎么沒跟你一塊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他庵里活計忙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嘿嘿<SPAN lang=EN-US>!”大腳霜子的長嘴唇活潑地翻動著,“我說桃子,你成天守著個癡男人過,看光景還挺舒心,你實話說,他比你先前的石匠女婿,哪個夜里有力氣,滋味一樣不一樣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你……”桃子猛地剎住腳,轉(zhuǎn)回身,眼冒火星,牙咬得咯嘣響,氣得說不出話。<SPAN lang=EN-US>
孔霜子只顧傾身趕路,再想不到對她是很平常的話,能引起對方如此強烈的反應,腳下收步不及,身子撞到桃子懷前。她見桃子雪亮的眼睛,赤紅的臉氣,嚇得急向后退,腳下被亂石頭一絆,一腚跌到石頭上。桃子真想上去撕那粉臉上的嘴幾下,踢那裹著綢緞的胖屁股幾腳,但,見她跌在地上,齜牙咧嘴的驚懼表情,便沒有動步,而輕聲地狠狠地說:“你這人,俺白叫你聲姑,這么沒正經(jīng),不知羞。”她扭轉(zhuǎn)身子,重新走路。<SPAN lang=EN-US>
孔霜子爬起來,搓了搓跌疼的腚蛋子——因為脂肪豐厚,石頭硌不著骨頭,邊走邊叫道:“桃子,大侄女,等等我呀!”<SPAN lang=EN-US>
桃子放慢了腳步,聽到對方喘吁地來到身后,便道:“你還有么說的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孔霜子惱恨地盯著她的健美的脊背,嘴上卻討好地說:“侄女別生氣,我這人你還不知底細?大半輩子臟話把嘴漚得一下能摳出上兩畝地的糞,一張口就滿嘴噴蛆——你不瞧瞧,俺家從不養(yǎng)豬,莊稼倒不缺肥料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嘻……”桃子禁不住低聲笑了。<SPAN lang=EN-US>
大腳霜子越發(fā)來了精神,又說了些拿自己的丑事尋對方開心的話,直到過了龍泉口,望見遠遠的桃花溝的影子了,她才轉(zhuǎn)了話題,說:“我每回去孔家莊,都去看看好兒。唉,俺只這么個可疼的親人啊!看她如今苦日子過的,干那絲坊的累營生,居任從不見影,丟下媳婦一個人,官府動不動還來盤問她……我就怕,你居任哥老不照面,你好兒姐有別的想頭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這個你放心,俺姐她不會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你姐她不會,可身不由己啊<SPAN lang=EN-US>!萬一孔秀才老狗發(fā)壞心,像對你一樣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哼!”桃子頓了一下,“俺姐也會和我一樣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孔霜子好一會兒說不上話。當然,她只理解桃子的話是被強迫改嫁,好兒也會像她一樣逆來順受,根本想不到她說的是另一個含意。媒婆子嘆口氣,道:“你們姊妹倒是過得去,只是居任他——我就這么一個親人<SPAN lang=EN-US>!桃子,你要是見上你居任哥,定規(guī)叫他來看看我,回孔家莊看看好兒,啊?”<SPAN lang=EN-US>
桃子道:“俺怎么能見上他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居任就不上你家,不去你山庵?你們是親戚啊,待他也不薄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如今這個亂世道,誰不怕事?就便俺們不怕,居任哥也不敢來呀!咱這村,俺那庵,少了有人盯著?”<SPAN lang=EN-US>
孔霜子的心緊了一下,但見對方照舊走路,又放松了,說:“你說的都在理。只是……你要碰上在黨的人,不管是誰,千萬打聽聲你居任哥,有他個口信,我這當姑的也能吃頓安心飯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就怕碰不上人家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這個鐵硬的媳婦,連句軟話都不給我,哼……哎,方才我一提她和馮癡子睡被窩的事兒,她惱成那個樣,恨不得撕我的嘴,踹我的腚……跟了兩個男人的娘們兒,過來之人,么事還這么怕人說<SPAN lang=EN-US>?嗯,莫不是桃子和馮癡子分開啦,又跟了石匠玉?她還和石匠玉暗里熱火?嗯,興許壓根兒她就沒跟癡子真睡過,面上裝的<SPAN lang=EN-US>?嗯,這倒能做出來,她媽就是斷了不彎的性子,桃子比她媽還剛氣些,怎么聽憑個癡子換身<SPAN lang=EN-US>?再說,石匠玉有槍有兵又有武藝,怎么能眼睜睜把個要模樣有模樣,要人品有人品,百個里難挑一的標致媳婦,白白給了個馮癡子呀,說不定這里面有大文章,我要識破真假,報告了孔秀才,在桃子身上設(shè)下捉拿石匠玉的圈套,那可是天大的功勞哇<SPAN lang=EN-US>!對,要趕快下手……瞧,她去看‘鬼見愁’馮子久,說不定就是去請馮子久給于震海看傷,那籃子里,一準藏著藥物,藏著……”孔霜子想到此處,全身熱血沸騰,激動得兩腿發(fā)麻,急搶幾步,從旁邊上去,猛地抓住桃子的菜籃沿。桃子猝不及防,籃子滑出胳膊翻到地上。她吃驚地瞪著孔霜子,問:“你這是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我、我……我想跟你平著走,說幾句悄悄話,不想絆了腳,不叫抓住你的籃子,就……”大腳霜子隨機應變,說著忙蹲下身去把籃子翻正,將撒出的東西向里面拾。<SPAN lang=EN-US>
然而,使孔霜子失望的是,除去兩斤包好的棉花和三斤麥面,其他一無所有。但,桃子卻聽信了對方的謊話,沒有對她產(chǎn)生懷疑,仍是平靜地和她走著。<SPAN lang=EN-US>
沒有發(fā)現(xiàn)可疑的東西證明自己的推斷,孔霜子的興頭已經(jīng)銳減,不過還不甘心全輸。她打量著桃子修長勻稱的腰身,作出關(guān)心的神氣問:“大侄女,你還沒有啊?”<SPAN lang=EN-US>
桃子感到突兀,說:“有么呀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有‘喜’啊。”<SPAN lang=EN-US>
一股熱血沖到少婦的頭皮上,她感到臉熱得烤人,但這次她沒有剛才那樣沖動,而是低下頭,說:“沒有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唉,這可是個大事呀!你只有閨女,還是前頭那個的,得趕快有個兒子啊!人生一世,無后為大。別像我……哎,你和竹青她爹,一成親就有了她,你和癡子一兩年啦,怎么還沒懷上<SPAN lang=EN-US>?是不是癡子不硬實,不能合炕<SPAN lang=EN-US>?還是你嫌棄他,不和他來真的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這個臟女人,真是只綠豆蠅,哪有腥味向哪伸嘴……不知羞臊,不穿褲子能上街……呸呸,吐她兩口,趕快躲開她……不行,誰都知道俺嫁給了癡子,好心壞心,能不讓人家問這種事<SPAN lang=EN-US>?不能讓這個長嘴媒婆看出破綻,她一知道點兒,一天就傳揚出去了,那就壞了大事,俺受苦不怕,要害了馮先生一家,開仁哥為革命,為我和孩子、震海,掏出心來的啊!羞就羞吧,自個兒心里明白,什么也用不著怕<SPAN lang=EN-US>!”桃子想到此處,血液恢復到正常的循環(huán),臉色也鎮(zhèn)靜了,說:“霜子姑,你對俺姊妹可真夠操心的!你說的句句在理,俺也早想有個兒子啊<SPAN lang=EN-US>!只是不知怎么回事,興許是前幾年俺受的苦太多,坐下病了,興許是竹青缺吃的,至今老啃我的奶,俺一直有不上‘喜’……你有么好藥方,幫俺治治呀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多著哪,靈著哪<SPAN lang=EN-US>!十二根五寸鋼針,圍著心口窩扎進去……三炷香,兩刀紙,到圣水宮許愿,用那干洞的泥,濕洞的水,沖起來喝……”大腳媒婆拍著巴掌數(shù)說治不生孩子的藥方,那心里在樂滋滋地想:“哈,這個從前的帶色媳婦,如今真老實啦,甘心情愿和個癡子親熱,給他生兒育女啦!嘿嘿,方才我還怕她不是真愿和癡子好,暗地和于震海熱火……哼,再好強的人,也是個人<SPAN lang=EN-US>!就是她好強,架得住一個癡子大漢的力氣!別說石匠玉上門,就是想看她一眼,那癡子的大扁擔,是燒火用的<SPAN lang=EN-US>?再說,石匠玉當游擊隊的頭子,走哪宿哪,大閨女小媳婦有的是,早把舊媳婦忘得光光的啦……我呀,還是聽憑孔秀才的指派,別讓窮鬼們看出破綻,得了情報就報告,領(lǐng)大洋……嘻嘻,桃子呀桃子,傻乎乎的窮閨女,再想不到,你身邊的老娘是干么的,一句真話沒給你,你的真情實意,可叫我摸透啦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孔霜子興高采烈地進了家門。<SPAN lang=EN-US>
桃子進了自家院子,才發(fā)覺天已黑糊糊的了。<SPAN lang=EN-US>
“怎么也不點燈?”三嫂進了西廂房,對著炕前地上的人,說。<SPAN lang=EN-US>
張老三坐在小板凳上,在磨石上用力磨割草的鐮刀,炕洞里的火光,曦亮他的臉和手。他聞聲直起腰,用大拇指試試鐮刀,說:“干這活還用費燈油<SPAN lang=EN-US>?你沒瞧見,理琪大侄在煙臺,舍不得用大燈頭,寫字把眉毛都燎了,當是你過日子,粗手大腳的……省著點兒吧,我看哪,他們早晚還得回來,那碼頭地場亂哄哄的,每回去我腦袋都大。媽媽的,那些兵眼珠子瞪到腦門子上,動不動就抬腳踢人,仿佛誰不知道他們穿的皮鞋似的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三嫂已伏身炕上,給橫七豎八睡在一起的三個“牛”兒順理成一排,枕好枕頭,蓋好被子。她插斷他的話,說:“說你多少回,把孩子順理好,你就是不聽,光顧你自個兒的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嫌俺帶不好,你都抱走啊!”老三口氣沒有不滿的成分,倒充滿自豪的味道,“哼,這是三個小子,不是三個閨女,由得著你擺弄他們<SPAN lang=EN-US>?我放半輩子蠶,還不知它們體性<SPAN lang=EN-US>?有的喜歡爬到桲蘿梢上,有的樂意鉆到枝子底下,有的愿咬嫩葉,有的專吃老芽子……管它哪,到了都結(jié)成棒棒的繭就行了。這三個“牛”東西,剛上來我也每夜幾次起來調(diào)理他們,往一塊兒順,給他們枕枕頭搭被子,可一會兒他們又一個滾到炕西頭,一個翻到炕東頭,一個橫到炕里頭。有的腳踹我的肚子,有的手抓我的胡子,有的臭腳丫伸進我嘴里,我夢里還以為在咂甜包米秸哩……你猜怎么著?他們有的嫌炕頭熱,有的怕炕邊涼,有的愿靠著我作伴……由他們的性子去,一宿到亮,別說鬧病,哪個跟我睡的,第二天沒精神來<SPAN lang=EN-US>?倒是我不在家,你給看管的,二牛子發(fā)過一次熱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張老三說的是實際情況。這三個三嫂娘兒仨討飯拾來的烈士遺孤,自從春天老三自掘墳坑服毒自殺一事發(fā)生后,宛如三條小黑狗——他們的皮色黑亮黑亮的,形影不離老母狗一樣偎在張老三周身。睡覺是如此,吃飯是如此,上山放蠶砍柴也是如此。在蠶場里,他們給張老三打下手,聽他說不完的話,中午為他嚇唬鳥,守窩鋪門,讓“三大爺”的呼嚕聲一直響到日頭向西歪……老三去幾天煙臺,他們睡覺擠在一起,把“三大爺”常睡的熱炕頭留出來。有一回盤算著“三大爺”晚上要回家,三個孩子守在門后等開門,都睡在門檻底下……吃飯的時候把“三大爺”的碗筷放好,每人叫一聲:“三大爺,俺們先吃啦!”然后端起泥砂碗,喳喳吱吱吃起來……這,常使三嫂熱淚盈眶,使勁地摟摟這個,抱抱那個,喃喃地說:“好兒子,好孩子!你們是大媽的親兒子,你三大爺?shù)墓肥骸?lt;SPAN lang=EN-US>
丈夫的這些話,三嫂的耳朵熟極了,但她卻不感到膩煩,還是安靜地聽著,興許是她有意拿話引逼他說的。而這種情況,是過去從來沒有發(fā)生過的。這對二十多年在沖突中度過的貧窮夫妻,近幾年來吵架越來越少,動手干仗的事已經(jīng)絕跡了。這種巨大深刻的變化,在他們自己卻沒有意識到,似乎是自然而然的。張老三覺得是妻子變了,變得和善,能依順他了,使他非常滿足和得意;三嫂又覺得是丈夫變了,變得聰明、少做糊涂事了,使她放心和喜歡。就拿老三在煙臺執(zhí)行任務來說吧,一次比一次辦得順當,沒有出任何岔子。前天張老三回到家里,向妻子敘說七里店的遭遇。三嫂聽著聽著沉不住氣了,焦急地說:“震海呢?他傷勢那么重,你怎么不把他馱來家,放到哪兒去啦<SPAN lang=EN-US>?你又糊涂啦<SPAN lang=EN-US>?你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放到該放他的地方去了。”老三不慌不忙地順著煙袋嘴,“給你閨女送去啦。”<SPAN lang=EN-US>
三嫂揚起了細眉,板著臉說:“路那么遠,山路那么陡,那山庵里缺這少那的,你往那里送,你真想得出,你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路是比咱這兒遠,路是比咱這兒難走,山庵里是沒咱家方便,可我就是把他送去了,你說怪不怪<SPAN lang=EN-US>?”老三仍是沉著地說,“好個埋汰怕事的人,是不是?”<SPAN lang=EN-US>
三嫂倒被他的話說愣了,答不上來。老三搖晃一下頭,說:“多靈通的人啊!你以為咱桃花溝都是好樣的嗎<SPAN lang=EN-US>?那北石屋鴿子堂還保險嗎<SPAN lang=EN-US>?孔秀才的鼻子沒伸進來過嘛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果不然,第二天中午,一幫子區(qū)隊的兵來村把北石屋搜索了一遍,三嫂禁不住后怕了好一陣,對丈夫輕聲說:“想不到,他們動得這么快,幸虧沒把震海藏這里!這下,倒是我糊涂了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張老三莊重地揉搓一下臉,說:“你是疼女婿急糊涂了,人,還能老精細<SPAN lang=EN-US>?這也不是我多明白,難道叫咱狗剩兒的命白丟了不成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這時,望著被炕洞的火光照得通紅又在磨那把不離身的放蠶大剪刀的丈夫,三嫂輕嘆了口氣,說:“你早些歇著吧,看樣子要變天,明早上別上山割草啦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還不至于下大雪。”老三繼續(xù)磨著剪刀,抬頭望著妻子往外走的背影,忽然叫道,“好兒媽,你停停。”<SPAN lang=EN-US>
三嫂轉(zhuǎn)過身,見他仰著脖子緊瞅著她的臉,便問:“有么事?”<SPAN lang=EN-US>
老三關(guān)切地說:“我看你不自在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沒燈沒亮的,你看俺哪兒不自在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我覺得出來。”老三道,“你是不是不放三閨女的心?”<SPAN lang=EN-US>
桃子傍黑進的家,當著父親的面,她沒講于震海告訴她的理琪、高玉山他們在煙臺被敵人抓走的事;也沒講她昨天奉于震海的命令,去找游擊隊傳達消息而得知寶川和二妞犧牲的情況。她擔心父親承受這巨大的打擊精神上要付出的慘痛代價,等爹出去她才如實地對母親講了。三嫂是克制著劇烈的悲痛,來到西廂看看的,不想還是被丈夫看出異樣來了。但老三卻作了另一番估計,雖說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。<SPAN lang=EN-US>
“有她理琪大哥、玉山和素香那些高明人在一堆,孩子不光出不了錯處,還越長越出脫,一次比一次懂事。比她大姐好兒不用說,比她二姐桃子,我看也另有一番靈光<SPAN lang=EN-US>!”老三夸獎著小女兒,安慰著妻子。<SPAN lang=EN-US>
“眼前的揪心事還顧不過來,我哪還有空去擔小菊的心?”三嫂嘴上這么說,她原來的確沒顧得去擔百里之外的小女兒的心,被丈夫這一句問,現(xiàn)在倒增加了一份重壓:那么多上面的人都被抓走了,她和幾個下面的同志,能沒有險情嗎<SPAN lang=EN-US>?
三嫂回到正屋,見桃子正趴在炕上,給三個烈士遺孤絮棉褲。三嫂心疼地說:“快睡下吧,跑了這兩天,明早還得往山庵里趕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躺下也睡不著。”桃子說,直起腰聽聽,“媽,外面的風這么大,是西風了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西北風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那要變天啦!”桃子望著被風吹得呼呼響的窗紙,緊張地說。<SPAN lang=EN-US>
三嫂望著女兒,關(guān)切地問:“你牽掛著震海的傷勢<SPAN lang=EN-US>?他不是挺清醒的嗎?”<SPAN lang=EN-US>
桃子的臉仍對著窗戶,耳聽院里大桃樹在狂風中的呼嘯,說:“精神頭倒挺有的,不是開仁哥和我攔他,他還想自個兒去找游擊隊哩<SPAN lang=EN-US>!這個人,光看這,分不清他的傷輕傷重,不過,看那傷口,還不太當事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那你不放心竹青了還能凍著她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這個倒不會,開仁哥伺弄她比我還仔細、耐煩……”桃子轉(zhuǎn)過臉,又和母親做棉褲,蹙著好看的眉頭說,“媽,俺老是提心吊膽的,多少事,咱想不到可冒出來了……看光景,敵人也加緊了對付游擊隊:哪個村都有壞人盯哨,大小藥鋪有人守著,看病先生出去都得向村長報告……子久哥病了半個多月,站都站不起來,孔秀才那里還一天幾趟來察看……他說震海的傷就怕有子彈沒出來,爛得久了,把血弄臟了,發(fā)大燒就險啦……那家就剩一點點止血鎮(zhèn)疼藥,還是大嫂偷著藏下的,全給了我,我塞在里面褂子兜里,要是放在籃里,路上還差點叫孔霜子瞅見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這個人,心能黑了<SPAN lang=EN-US>?她嘴上可凈說好聽的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嘴和心不一樣的人,不少啊。對孔霜子這種人,即便心沒黑,她那張嘴,也能壞事的。咱得提防著。媽,俺姐回家,你千萬多叮囑她幾句,防著孔霜子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好兒有心計啦,她也和我說過這碼事。不是居任的粘連,她才不理睬她吶……哎,這次你沒見著你姐夫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沒有。聽寶田哥說,他這一陣子挺順當?shù)模蛘桃膊缓f他再出錯,沒臉見理琪同志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又一陣急狂的風襲來,把院子石條上扣著的水筲吹到地上,發(fā)出“咣當”的響聲。桃子驀地抬頭側(cè)臉望著窗戶,煩躁地說:“媽!俺真想這就走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到哪兒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山庵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你瘋啦!三十多里山路,黑天瞎火的,你就是不摔死摔傷,萬一碰上獸類壞人……睡,睡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俺睡不著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睡不著也得躺下!”<SPAN lang=EN-US>
馮癡子剛躺下又爬起來,坐在炕前的山草鋪上,瞪著兩只網(wǎng)滿血絲的眼睛,向炕上呆呆地注視著。<SPAN lang=EN-US>
半截泥壁墻上的花生油燈頭,安詳?shù)亓林罩M窄的炕上,躺著的一大一小兩個人:于震海和他的女兒竹青。<SPAN lang=EN-US>
前天早上,當牽著黑草驢、疲憊不堪的張老三,站在山坡下左盼右顧的時候,像是從天上掉下來似的,馮癡子悄沒聲息地站在了他的跟前。老三簡直難以置信,大喜過望地叫道;“你怎么得知俺們來<SPAN lang=EN-US>?噯噯噯,你來得正是節(jié)骨眼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暴動失敗之后,桃花溝那樣的小蘇區(qū),開始不安全了,逐漸地,更深處的叢山中的山庵,成了共產(chǎn)黨人和革命者的掩蔽地和集合的場所。桃子所在的癡子庵,便是其中的一個。雖然敵人已相信桃子不再和共產(chǎn)黨的人和事沾邊,她是實心的癡子媳婦了,癡子庵又在深夼叢山里,沒有再派密探來監(jiān)視和偵察,但桃子對敵人的警覺,一刻也不放松。多年來,已成了她的習慣了,她這種本能的警惕性,也把馮癡子感染了。庵上來了革命人,他們夜里輪班放哨,桃子是影在院門后,癡子蹲到山坡上的一座烏黑的大石硼旁,守住通往山庵的必經(jīng)小道,懷里抱著那根粗扁擔,一動不動,通宵達旦……天剛一放亮,他就上了山庵后面的山巔,一面采集草藥,一面拾柴,他那如同山鷹般銳利的目光,還能矚望到山庵下山夼的出口,足有三里之遙……<SPAN lang=EN-US>
久來久去,這種生活習性已很難改,即便庵里沒有來人,就是桃子、竹青和癡子三個,他睡覺時也常驚醒,一有風吹草動就立時睜眼翻身下炕……每天早上剛放亮,照例奔上山庵后的山巔干活、嘹望……<SPAN lang=EN-US>
馮癡子沒有回答張老三的發(fā)問,端詳幾眼驢背上馱著的受傷的于震海,接過老三背上的鞋包裹,扶著驢背上趴著的于震海,相跟著向山庵上走。<SPAN lang=EN-US>
山坡的路很陡,毛驢不得不經(jīng)常弓起背向上沖,這樣,驢背上的震海的身體不停地受著劇烈的顛簸。馮癡子疾步趕到張老三跟前,把鞋包袱放到地上,接著,他躬下了身子,示意張老三,幫忙將震海從驢背上挪到他背上。<SPAN lang=EN-US>
老三一愣,說:“你要干么<SPAN lang=EN-US>?驢能馱得動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路陡,不好走,受傷人,怕顛。”癡子悄聲道。<SPAN lang=EN-US>
老三一驚,說:“他一百好幾十斤的身子,路又這么陡,驢都費勁,你怎么受得了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馮癡子沒回話,而自己上去扳震海的胳膊。震海因為傷、累、餓,全身無力,迷迷糊糊地趴在驢背上。癡子沒有拉動他,就拿眼乞求張老三的援助。<SPAN lang=EN-US>
老三心里一熱,說:“你這小子<SPAN lang=EN-US>!你可真是……誰把你壓堆下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石匠玉的魁梧結(jié)實的軀體,的確壓得馮癡子呼哧呼哧直喘。但他沒有堆下去,而是趴下來,兩手抵著地,像牲口一樣的走法,艱難地爬著,爬著,爬過陡峭的布滿亂石、草屑、棘針的小路。終于爬了二百多步遠,爬過他的山庵門,進了他們家,將震海放到炕上,由桃子接著忙活去了……這時,他才躲到小小的茅草搭的廂屋去,找出一根大針來,使勁地挑那扎進結(jié)滿老繭的手掌里數(shù)不清的棘針,包扎腿干上碰破擦傷的地方……<SPAN lang=EN-US>
誠然,桃子是應該放心的。當她替代震海去尋找游擊隊送信走后,這兩天兩夜,馮癡子幾次為震海用“榆樹膏”治傷,用草藥燒水洗傷口;給他做好吃的飯食,給他端屎端尿。于震海一直靜靜地趴在被疊上躺著,他傷口劇痛,身上發(fā)燒,但他不呻吟,說話極少,而留著力量,強吃強喝,作出沒有痛苦的表情。癡子見狀,非常滿意,每當伺候震海吃過飯之后,他就把竹青領(lǐng)到小廂屋,把鍋底剩下的面條盛一小碗,哄她吃飽,叫她在院子里曬太陽,弄木棍蓋小房子,不去驚動睡覺的“叔叔”。他自己帶上柴刀、扁擔、筐子,上了附近的山……他不像過去一去大半天,而是不大一會兒工夫,就帶著柴草、藥材和鵲蛋回來。有一回捕住兩只斑鳩,回到庵里,立時又忙開了洗傷,做飯,伺候好震海,又喂飽竹青……夜里,他挑選好燒的干柴,把炕燒得熱熱的,屋里暖暖的,將竹青打點在她真父親身邊的炕上,像平時她在她母親身邊一樣。而癡子自己抱來幾捆干燥的山草,鋪在炕前地下,而把廂房他平時睡的鋪蓋拿來墊到震海的身下,他和衣睡在山草上。其實,他談不到是睡,最多打一會兒盹,就起來伸手去摸摸震海的前額,問他喝不喝水……水,鍋里一直有開水,癡子一會兒就去向灶洞續(xù)把草,使開水一直保持溫熱。一會兒,癡子又無聲地出了屋門,抄起靠在墻上的大扁擔,到庵外的大石硼處把守一陣……<SPAN lang=EN-US>
這時,馮癡子呆望著炕上的一大一小。天放亮了,窗紙透進來白光,照亮了房間。屋外風聲呼呼響,好多樹葉、草莖,被風刮著逃進山庵院里躲避,在院子里囂叫著旋轉(zhuǎn),仿佛是叫看庵人去解救它們似的。<SPAN lang=EN-US>
癡子有些懵怔:是天的亮光把他照醒的,還是風聲把他吵醒的?不對,他頭重腦脹,如果要睡,有人拿手扒也扒不開他的眼皮,即使耳邊響炸雷,也驚不斷他的鼾聲……是什么東西使他剛躺下又爬起來的呢?只有那么一瞬間,發(fā)懵的癡子突然跳起身,撲到炕沿處,兩手捺住于震海的肩,緊張地摸索著……<SPAN lang=EN-US>
癡子剛才聽到的是于震海喉嚨里發(fā)出來的咯咯聲。這聲音是那么輕微,那么短促,幾乎和竹青的酣睡聲相高低,而且又夾雜在大風的呼嘯中,這倒把癡子驚動了,吵醒了<SPAN lang=EN-US>!難道是于震海的生命安危和馮癡子的心有根線連著?一牽都動,一動都疼<SPAN lang=EN-US>?
震海的生命確實垂危了。如果是沒有意外,憑他的強健體魄,堅韌不拔的精神,雖然這些天幾遭折磨,沒有得到像樣的治療,但終于平安地來到庵上。癡子這兩天用土方土藥勤洗勤換,問題不會大了,只是多受些疼痛,好得慢些罷了,至少不會發(fā)生危險。然而,正像馮先生告誡桃子的,就怕傷口里有子彈沒出來,時間長了,傷口里面潰爛,銅鉛的子彈有毒,把血染上細菌,就不好辦了……事情恰恰如此,震海的傷里有兩粒子彈沒出來,別人誰也不清楚,也想象不到,而他自己也沒講。他的心思早被理琪他們被捕,游擊隊怎么辦占據(jù)了,哪里還管自身的傷痛?老實說,他也把有兩粒子彈沒從肚子前面穿出去的事,忘得一干二凈了<SPAN lang=EN-US>!
震海正在發(fā)高燒<SPAN lang=EN-US>!已昏迷不省——不是這幾天的傷疼、疲累、饑餓所致的那種迷糊的昏睡狀態(tài),而是高燒得不省人事,呼吸急促,脈搏不規(guī)律地亂跳,生命垂危了<SPAN lang=EN-US>!
馮癡子將手輕輕搖搖于震海,不見反應。他急忙去摸震海的脈搏……很快又縮回手;他躥上炕,將額頭抵到對方的前額上——像枕上熱鍋。他慌忙抬起頭,咚一聲跳下地。他瘋了似的奔到外間,到放著裝著各種藥材的砂罐的粗糙的木架子跟前,急切地端起一個個藥罐,看著,找著,沒有合適的藥物。他怔了一霎,又奔向院子,把掛在屋檐下的干的濕的草藥材,一把把一捆捆摘下來,扒拉著,翻看著,仍是不能用。他又沖進小廂房,從筐里翻著,找著,最后把干草藥都倒在地上……<SPAN lang=EN-US>
癡子發(fā)愣,焦灼.又奔回正間,來到放藥罐的木架前,又一罐一罐地找,找一罐沒有,他隨手將罐摔到地上。找一個罐失望,他摔一罐,末了他看也不看,暴怒地將他花費了多年心血的藥罐子,統(tǒng)統(tǒng)撥拉到地上……<SPAN lang=EN-US>
“天哪<SPAN lang=EN-US>!天哪……”癡子站在院當間,望著滿天急馳的大塊濃云,流著淚,喃喃著,那雙滿帶棘針傷的大手,挖挲著,向前伸開去……<SPAN lang=EN-US>
“嘟喂——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嘟喂——”<SPAN lang=EN-US>
后山響起老鷹的犀利的呼喚。興許是它們起早去獵食,興許是寒風襲來,要銜草加固窩巢,溫暖老小。<SPAN lang=EN-US>
馮癡子聞聲,停止了流淚,很快跑出院門外,向后山楸樹洼方向望去,鷹叫就是從那里發(fā)出來的。驀然,癡子的眼里閃出喜悅的光彩……他迅猛地奔回小廂房,找出柴刀和指頭粗細的一束麻繩子,又跑過去將正屋的門扣好,然后,他是那樣快,那樣迅疾,迎著西北風,簡直比天上的山鷹還要快速,轉(zhuǎn)眼的工夫,跑到楸樹洼的老鷹窩下了。<SPAN lang=EN-US>
這時候,入冬第一次西北風,卷刮著天上的烏云,直向東南方向馳騁,真是風起云涌,猶如排山倒海,也像萬馬騰空,把山和天連在了一起,一塊兒滾動,齊聲狂嘯。<SPAN lang=EN-US>
唯有這株數(shù)十圍的古老的大楸樹,宛如一座鐵塔,穩(wěn)如泰山,獨立風中,它上面一層層枝權(quán)上的老鷹窩,也就紋絲不動,老小鷹們,在家里該干什么干什么,悠然自得,不受干擾。<SPAN lang=EN-US>
可是,現(xiàn)在,老鷹們吃驚了,好長時間沒有人走近它們的跟前,這時有人來了。來就來吧,他會從旁邊過去的……不好,這個人停在樹根處,不走了,端量著,圍著樹轉(zhuǎn)圈了……天哪<SPAN lang=EN-US>!難道竟真的有人要上樹嗎<SPAN lang=EN-US>?這可是祖祖輩輩生活在上面的鷹們,從來沒有見過的啊!
馮癡子圍著大樹身轉(zhuǎn)了一圈,又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。接著,他將粗麻繩盤在腰間,把柴刀插在上面,脫下腳上的布鞋,“呸呸”唾了兩口唾沫到手掌心,雙手一搓,一下?lián)涞綐涓缮希蛏吓乐?lt;SPAN lang=EN-US>
“嘟嘟喂——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嘟喂,嘟喂——”
……<SPAN lang=EN-US>
老鷹們緊急的警報響了。大群大群的鷹,從巢里飛出來,從附近山上的各處飛回來,黑鴉鴉的一大片,圍著樹轉(zhuǎn)。當它們發(fā)現(xiàn)有人在向它們的窩巢進逼,都急了,呼嘯著,側(cè)著翅膀,伸下尖利的爪子,勾著錐子一樣的鋒利的嘴,向爬樹人撲去。<SPAN lang=EN-US>
馮癡子像個啄木鳥,緊緊地貼在樹身上。他的雙腳登著古老樹身上的疤坑,兩手抓著粗皴的樹皮,一下一下往上挪動。不是他多年練出的爬山上樹的本領(lǐng),這樣粗的大樹身,又無枝杈可攀,平常人是無法想象的,即使他,也相當吃力和困難。可是,更大的天敵是老鷹們的襲擊。昆崳山的鷹,不算大,俗稱雀鷹,亦叫老雕,基本上以捕捉鳥、蟲為食,也叼小雞,但啄、抓起人來,也是相當厲害的,‘更何況是群鷹激怒,為保衛(wèi)它們的爹娘、子女和棲身之所作一拼死的搏斗呢!癡子越住上爬,老鷹們的叫聲愈烈,紛紛向他身上撲打。他騰出一只手推擋它們,很快頭上被鷹的翅骨狠狠一擊,接著舊氈帽被鷹叼走了,跟著腦后勺挨了一啄。他感到刺骨鉆心,濕糊糊的東西——血,流到脖頸里去了。癡子只得停下來,右手抽出腰間的柴刀,不停地揮舞著,阻擋著,鷹身上的黑的花的羽毛,被紛紛碰掉,隨風飄去。<SPAN lang=EN-US>
癡子利用老鷹躲避他的柴刀的當兒,抓緊向樹上爬一會兒……突然,他的左腳背遭到狠狠一擊,痛得他腳向下一滑,幾乎滑下樹去,虧得他將柴刀尖奮力地扎進樹身,手握緊刀柄,使身子墜住了。癡子感到左腳已經(jīng)麻木,低頭一看,腳背撕去一塊皮,白煞的骨頭暴露出來,接著就紅紅的一片,鮮血淌到樹皮上,順著那深淺不一的溝紋向下流去。一只腳動彈不了,可是個大事啊<SPAN lang=EN-US>!癡子的腳掌上長滿的老繭連成了一片,成了厚厚一層老皮,不論是亂石堆,還是荊棘叢,或者草茬樹根,他光著腳板過去,從未有不適的感覺。多少年了啊!除去冬天,他哪里穿過鞋啊!即使冬天,他也沒有襪子。桃子來后,給他做鞋、縫襪子,逼他穿上。但他一離開山庵就脫下來提著,上山干活回來走到門外再穿上。如果是走親戚和回哥家,他一路提著鞋,快到桃花溝或孔家莊村口了,他才穿上……<SPAN lang=EN-US>
馮癡子縮了幾下左腳,因疼痛難忍,都登不住樹身了。他抬頭看看,離有樹杈的地方還有一丈多高,而那兇狠的老鷹,還在向他無情地沖來。他急了,不管有多疼,將左腳使勁蹬上一塊樹疤,拼力將柴刀拔出來,朝一只紅著眼睛,張著兩只大爪子撲來的花老鷹,無情地一揮。那鷹落下一片散毛,痛叫著向下掉去。一些鷹見狀,驚恐地呼喚著,不敢像剛才那樣放肆了,但仍圍著他打轉(zhuǎn),尋找沖擊的機會……<SPAN lang=EN-US>
“欺負人么<SPAN lang=EN-US>!熊東西,也不問一問,俺來干么的<SPAN lang=EN-US>?誰惹你們啦<SPAN lang=EN-US>?”癡子不知是傷疼,還是委屈,抽搐著哭著說。<SPAN lang=EN-US>
終于,他爬到了有樹枝的地方。這里,離地面有四五丈高,距離樹身后的峭壁有五六尺遠近,已經(jīng)高出石洞的位置。巉巖上長出一個一丈來寬的怪石條,像把勺子伸在樹杈的下面,經(jīng)年累月,它接著鷹們的屎糞,形成一小塊奇特的土壤。它上面生長著一叢茁壯 的肥碩的山草和酸棘棗,又由于有老鷹窩為它遮霜擋風,那草木葉至今青色不敗。癡子端量了一會兒,也是休息了一會兒,就一手攀住樹杈,一手解下腰間的麻繩,拴到伸向峭壁的粗樹枝上。然后,他將柴刀用牙咬著,雙手握住繩子,身子懸在半空,被大風吹得來回悠蕩。癡子順著繩子往下溜,溜,溜到巉巖伸出來的勺形石條上,站穩(wěn)了,把余繩束在腰間。<SPAN lang=EN-US>
剛站穩(wěn),他就蹲下身,兩眼急切地尋視著,雙手在草叢中扒著,找著……不一會兒,他找著兩棵紫莖的葉子像松針的小草,小心地從根部掐下來,裝進衣襟上的口袋里。他又去尋覓,沒有這種草了,就摘了一把紫紅的肥大的酸棘棗,裝好,把柴刀用牙咬著,解下腰間的這部分繩子,抬眼看著系在大楸樹枝上的繩子扣,使勁拽了拽,身子就要蹬空——啊!就在這剎那間,是什么東西又刺到他受傷的左腳踝上,癡子禁不住慘叫一聲……<SPAN lang=EN-US>
“啊!媽呀……”柴刀掉了下去。他一臉跌到石條邊上,不叫有繩子扯著,跌下懸崖,粉身碎骨了<SPAN lang=EN-US>!
這比老鷹啄還要痛心的一下,是怎么了<SPAN lang=EN-US>?癡子覺得腳面上有小動物在跑。他一看,四五只有大拇指大小的蝎子,向上翹著一串骨節(jié)的毒尾針,正在尋找合適的地方向人身再次傾注毒汁。癡子一身涼汗,猛地跳起身,抓住繩子,身子懸了空,順溜下地,拾起柴刀,提著樹根處的布鞋,往家里拼命地跑,快跑……<SPAN lang=EN-US>
不對,確切地說,馮癡子是踉蹌著,趔趄著,有時是滾著,有時是爬著,最后是連滾帶爬進了他的山庵門檻,只不過他的腦子是命令兩腳跑,快跑的。<SPAN lang=EN-US>
進了山庵之后,馮癡子直撲煎藥的銚子,將兩株小草掏出來,放進銚子里煎。這時,他感覺他的左腿已抬不起來,整個心肺也像有火在煎熬……他到底把小草煎的湯倒進砂碗里,兩手哆嗦著掬著碗,左腿拖在地上,右腿跪著,一下一下地從灶洞前挪到炕前,把碗放到震海的枕邊。兩手吃力地扳過他的臉,這臉被燒得赤紅,眼睛緊閉著,感覺不到有氣了。但,癡子臉上倒不著急,反而開朗起來,悄聲道:“兄弟,哥沒誤事……你吃下去,就有救,有救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癡子又捧起砂碗,不停地吹著,吹著,可是窮得連個湯匙也沒有的山庵,怎么使他喝下呢<SPAN lang=EN-US>?這……癡子自己含一口湯水,嘴對上震海的嘴,將湯水送進他的口中……喂著喂著,癡子感到渾身發(fā)冷,抖個不停,嘴都對不準對方的嘴了,他只得停下來,喘息片刻,又堅持喂他,直到一滴湯水也沒剩下。他手一抖,將砂泥碗摔碎了<SPAN lang=EN-US>!他癱倒在炕前地上。<SPAN lang=EN-US>
癡子的頭貼在潮濕冰冷的泥地上,待了好一會兒,他又抬起頭來,感到左半個身子麻木了。他一看,左腳腫大了,捋起褲腿,左腿紫青,一條紅線,像根紅色的線蛇,在皮膚里從腳踝開始,已爬到大腿根處了,而且還在向上爬,這根毒線蛇如果爬到心窩,生命就被吞噬了。擺弄多年中草藥的馮癡子,自然知道蝎子毒汁的厲害!有話道,九節(jié)蝎子(注:九節(jié)蝎子:指蝎子尾巴上的骨節(jié)數(shù)。)螯死牛,螯他的蝎子,當時沒顧上看清是幾節(jié),從個頭長短,至少在九節(jié)之上,他也早就覺出蝎毒的厲害來了,只是顧不得,連在嘴對嘴給于震海喂藥湯,都沒想著自己吞下一口……這時,癡子掙扎著扶著土墻站起來,拿下掛在墻上的一束細麻繩。他盡自己所能有的力氣,把麻繩勒在大腿根處,以此來阻擋毒線蛇向上蔓延……<SPAN lang=EN-US>
“竹青,竹青,睡醒了嗎<SPAN lang=EN-US>?起來吧,竹青!聽聽,雀唱了,這把棘棗,放你枕頭旁,邊吃邊在家等我,我去挑柴,就回來……”癡子對著炕上的孩子呼喚幾聲,把棗放好,扶著灶臺出了屋門,但手剛觸到門旁的大粗扁擔,他和它,一起倒下去了。<SPAN lang=EN-US>
“竹青,竹青!這大的風,你怎么坐在門口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俺爹讓俺坐在這,等你回來——媽媽,你可回來啦<SPAN lang=EN-US>!”竹青說,酸棘棗還沒吃完。<SPAN lang=EN-US>
桃子胳膊上拐著籃子,頭發(fā)全被風吹亂了,上面粘著不少草屑。她順手將小女兒身邊的橫躺在門后的粗扁擔扶起來,依到籬笆院墻上,急切地問:“你爹呢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俺爹睡啦……俺要守著他,他叫俺在這吃棘棗等媽媽……看,多大的棗啊,又脆又甜,真好吃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桃子沒理會閨女,徑直朝正屋走,心想:“他能說話,是清醒的,睡啦,沒有事……”果然,她趕到炕前,見于震海趴在被子上,脊背一起一伏,呼吸是均勻的,有力的,睡得挺安靜。一塊石頭落下地,她這才想到把胳膊上的籃子放下來,兩腿酸痛得發(fā)重,隨手坐到鍋灶臺上,扯下搭在半空細桿子上的手巾,擦著臉上、脖頸上的汗水……<SPAN lang=EN-US>
整整一夜,桃子身躺在母親炕上,心卻擱在山庵里。直到天傍亮,她剛迷糊地閉上眼,但很快又睜開了,顧不得梳頭、洗臉,聽不清母親說了些什么,拐上籃子,疾步出了門,上了山路……她是一路小跑,沖過這三十里山道,沒有太陽的陰天,也只到半晌午的時分,她就趕回山庵……桃子真想在溫熱的灶臺上多坐一會兒,頭倚著半截土坯壁子,歇息片刻,哪怕幾分鐘也好呵<SPAN lang=EN-US>!
但,一分鐘也沒有,竹青就來了,說:“媽媽,俺早上還沒吃飯哩。俺爹不好啦,光顧自個兒睡覺去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哦,媽就給你弄……”桃子站起來,拉開鍋蓋,熱氣升上來,“竹青,鍋里這不有飯嗎<SPAN lang=EN-US>?你怎么不吃?不是爹不好,是他有病,起不來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怎么起不來<SPAN lang=EN-US>?俺爹還去挑柴禾來,給俺摘棘棗來,他多會兒害病啦<SPAN lang=EN-US>?俺怎么不知道<SPAN lang=EN-US>?”竹青接過媽媽遞上來的熟地瓜,邊吃邊說。<SPAN lang=EN-US>
桃子一驚,看著炕上的震海,納悶地說:“你爹病得這么重,還出去挑柴禾啦?”<SPAN lang=EN-US>
竹青瞪圓奇異的眼睛,說:“媽媽,你怎么和俺姥爺一個樣,犯糊涂啦<SPAN lang=EN-US>?炕上躺的是俺大叔——外人問俺不都說是大叔,怎么成了俺爹啦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桃子猛地一怔,真是忙亂糊涂了,把她心里想著的丈夫,不假思索地和女兒叫的“爹”成了一個人,忘記親生女兒從會張口學話所叫的“爹”是誰人了。接看,她才發(fā)現(xiàn)木架上的藥罐子,東倒西歪,有的打碎在地,甚是驚異,忙問:“竹青<SPAN lang=EN-US>!你那爹在哪兒?”<SPAN lang=EN-US>
竹青很不高興地說:<SPAN lang=EN-US> “咦!媽媽,你一進門,俺不就告訴了,俺爹睡著了嗎?在他自個兒炕上呀!”<SPAN lang=EN-US>
桃子不安地出了屋門,向小廂房走去。院子里,不整齊的黑紅的條條道道,吸住了她的目光,她彎下腰仔細一看,都是灑下的血跡呵!桃子大驚,疾步?jīng)_進小草屋。<SPAN lang=EN-US>
墻角落處只能躺下一個人的小土炕上,馮癡子蜷曲著腰身,睡在那里。他的臉,土一樣顏色;他的眼,緊緊閉著;他的牙,把嘴唇咬破了,還在使勁地咬著;他的手,一只抓著墻,一只抓在炕沿上,十個指甲,都深深挖進泥坯里……<SPAN lang=EN-US>
桃子撲了上去,捺著他的肩,大聲呼喚:“哥,哥!你怎么啦<SPAN lang=EN-US>?你怎么啦<SPAN lang=EN-US>?哥,哥呀!你快睜開眼,你快張開嘴,妹回來了!你快說話啊<SPAN lang=EN-US>!哥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呼叫了好一會兒,癡子才睜開腫脹的眼皮,眼珠無神地注視著,嘴動了動,沒出來聲音。<SPAN lang=EN-US>
“哥啊,你說話啊!是你妹,桃子回來啦<SPAN lang=EN-US>!你怎么啦,你<SPAN lang=EN-US>?你怎成了這個樣子了啊……”桃子邊說邊哭,去把他的兩只手拿過來,心疼地揉搓著那上面的泥、血痕。<SPAN lang=EN-US>
馮癡子的呆滯的眼神突然亮了一些,可嘴還是出不來聲音。忽地,他把手使勁從她手里縮回來,重新去抓炕抓墻。但桃子又把他的雙手搶過來,用力攥著,哭著說:“哥啊<SPAN lang=EN-US>!你怎么啦<SPAN lang=EN-US>?你哪難受,你說話呀!哥啊……你的手冰涼,打戰(zhàn),你使勁攥著妹的手,使勁攥啊,哥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癡子眼淌淚了。日夜相處兩年多,他們的手從來沒碰上過,即使手上扎上了刺,他也是自個兒到一邊挑出來的呵!如今……癡子的嘴發(fā)出聲音來了:“妹,別著急,我好些啦,我能說話,能坐起來啦……”他真要坐起來。<SPAN lang=EN-US>
桃子忙把他按住。她看他真好些了,自己用舌頭抿著流到嘴邊的淚水,心痛地問:“哥,哥!你快說,你這是怎么啦<SPAN lang=EN-US>?我走時你還好好的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馮癡子答非所問,寬慰地說:“你見了竹青他爹了吧?嗯,別看他目下沉睡,不要緊的,他喝下回生草的湯,清了血里的毒,沒事啦,放心吧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啊!回生草<SPAN lang=EN-US>?!你去那‘蝎子嘴’采回生革啦?!”桃子一連串驚叫著,駭然地看著他。<SPAN lang=EN-US>
癡子安詳?shù)貙㈩^側(cè)到一邊。桃子看著他,全身頓時寒栗起來……回生草,馮癡子有一次告訴桃子,回生草能起死回生,是種“仙藥”,但是這種草極為罕見,一般地方見不著它;它生長在人們見不著的地方,人能見又上不去的地方,人能上去又有出乎意外兇險的地方……有一年,他哥馮先生來山庵察看藥材,捎帶著放兔鷹。那兔鷹抓住一只花白的兔子,但在飛過楸樹洼時驚動了老鷹,為了自衛(wèi),兔鷹的爪子一松,花白兔子掉了下去,正掉在峭壁上凸出的一塊勺形石條上。等到兔鷹戰(zhàn)退敵手,再將兔子拾起來飛回庵,奇跡出現(xiàn)了:那花兔子被鷹爪抓破了頭,又摔斷了腿,肚子還爬著三只老蝎子;但,兔子卻沒有死,而且居然又活轉(zhuǎn)了。馮先生仔細地檢查,兔子嘴里含著吃剩下的草渣——正是回生草,而那勺形石條上長著這種草,并且是一個毒蝎聚居的地方。馮先生命名那勺形石條為“蝎子嘴”。那年馮子久的老母喉頭長了東西,他給她開了刀也無濟于事——那是食道癌,馮癡子要上蝎子嘴采回生草,被他哥堅決制止了……<SPAN lang=EN-US>
一切都明白了。桃子又哭了,悲傷地哭著,要給他包扎被老鷹啄、抓的頭上、腳上的傷,可這次是癡子緊握住她的手不放,說:“妹,別忙活,白費……俺中了蝎子毒,那毒已進心口窩,沒救啦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有救<SPAN lang=EN-US>!我去采回生草……”桃子轉(zhuǎn)身要跑。<SPAN lang=EN-US>
癡子的大手卻有力地把她拉住,說:“妹的情俺領(lǐng),可這是白費事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俺死了也豁上去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你、你也干傻事!走吧……”癡子氣惱地說,松開了她的手。<SPAN lang=EN-US>
桃子呆了,望著他,囁嚅地說:“哥,你生氣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俺生氣!”癡子的臉上涌出紅暈,粗氣地說,“你還是黨里人,不管顧游擊隊長的傷,要為個救不了的癡人去送命!這么傻<SPAN lang=EN-US>!這么招人氣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桃子垂頭,飲泣吞聲,她不知怎么辦好了<SPAN lang=EN-US>!她能怎么辦,她該怎么辦好啊<SPAN lang=EN-US>?!
“妹,妹——”癡子的聲音柔和下來,“聽我這一回吧!聽我說幾句要緊的,俺就該走了……俺哥說,這毒進了心,順著血轉(zhuǎn)的,它離開了心,流到不要緊的地場,我才清醒,能說話,有力氣,它再轉(zhuǎn)回來,就……妹,一個癡人,換回一個貴重人,他對咱受苦人,用處大啊!多上算啊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哥,好哥哥,親哥哥!你也是貴重人,對受苦人的用處也大啊<SPAN lang=EN-US>!”桃子哭道,坐到他的身邊,理扯他的衣襟。<SPAN lang=EN-US>
癡子抓起她的一只手,口吃地說:“妹,俺求你個事,你要不樂意,就、就罵我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哥,有么事,快說<SPAN lang=EN-US>!妹都樂意。”<SPAN lang=EN-US>
馮癡子把臉掉過一邊,不看她,顫著聲道:“妹,能不能,把俺心窩上的扣子,釘上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能,能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在這,俺口袋里……俺預備下的,還是金子撕下扣子的那件衣裳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桃子這才發(fā)現(xiàn),癡子穿的是那件他和金子分別時的帶補丁的黑小褂。他,在她回來之前就找出來穿上的呵<SPAN lang=EN-US>!口袋里還裝著一個布扣子、一縷線。他,癡人,他,有心人呵!桃子拔下髻上的針,引上線,接過他手中的扣子,捺在他胸口上,擦了幾把淚水,才開始一針一線地縫扣子。<SPAN lang=EN-US>
這時,馮癡子的眼睛充滿火一樣的光焰,緊盯著她離得很近的臉,只有臨死前,他才第一次這樣近地正視她呵<SPAN lang=EN-US>!他禁不住抬起手,大膽地去摘下她粘在亂發(fā)上的草屑碎葉<SPAN lang=EN-US>!
桃子吞了一口淚水,說:“哥,俺替金子姐,給你把心上的扣子縫上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癡子脫口而出,清晰地說道:“不,是你自個兒縫的!你,比金子還貴重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桃子哽咽著,泣聲道:“哥,你放心去吧,你和金子斷不了香火,有竹青給你倆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給我做干閨女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不,是你的親閨女<SPAN lang=EN-US>!從今起,她姓馮,姓馮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俺、俺這爹,光顧著再挑兩擔柴,沒來及哄孩子吃早飯,委屈了俺閨女……<SPAN lang=EN-US>"癡子的話陡然卡斷。<SPAN lang=EN-US>
桃子釘好了扣子,垂下頭用牙去咬斷線,那臉伏在馮癡子的心口上,線怎么也咬不斷,而泉水般的熱淚<SPAN lang=EN-US>.將他的胸襟浸濕了一大片…… (馮德英文學館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