桃子挽起鍋灶臺上的籃子,剛要走,忽聽廂房里一陣孩子的哭叫聲。<SPAN lang=EN-US>
"姥姥,俺不吃,俺不吃呀……俺吃不下呀……”女孩子邊叫邊哭。做媽的當(dāng)然聽得出,是她四歲的竹青。<SPAN lang=EN-US>
“聽話呀,竹青<SPAN lang=EN-US>!今兒你干么不聽話啦<SPAN lang=EN-US>?咱倆賽伴吃,看誰吃得多,肚子就不饑?yán)Ю病T蹅z堆雪人兒,有勁呀!”男孩子的聲音,當(dāng)姐的知道是不到六歲的狗剩。<SPAN lang=EN-US>
竹青哭叫聲更大了:“俺使勁吞下去,肚肚也不樂意,拉屎腚眼疼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姥姥給你摳呀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摳也痛,老臭的,不讓姥姥摳……俺空著肚子躺炕上,不吃飯,光睡覺,死不了……俺爹說,豆蟲就這么的,到冬天就躺在泥里睡……姥姥,你說話呀,別讓俺舅逼俺吃,啊,姥姥,你怎么不說話呀!姥姥,向著俺哪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桃子是在正屋灶間。她不由得掀開蓋籃子的幾層包袱皮,將里面的一疊摻著地瓜的麥面餅,抽出一張,拉開鍋蓋——鍋里是一小盆黑糊糊的干地瓜葉加了些麥麩熬的粥。想要把面餅放到鍋里去,可是,她眉頭蹙起皺結(jié),拿面餅的手又縮回來,瞅著籃子,不知向哪里放好。<SPAN lang=EN-US>
“你怎么還沒走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桃子一看:母親進(jìn)來了。她咬一下牙,把餅又放回籃子,重新蓋好,說:“就走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三嫂倒用手按住了女兒胳膊上的籃子梁,同情地說:“心疼你閨女啦<SPAN lang=EN-US>!唉,別說是幾歲的孩子,就是大人光吃地瓜葉、地瓜蔓的,也受不住……留下一張餅給竹青吧!”<SPAN lang=EN-US>
剛才還想這么做的桃子,這時反倒開導(dǎo)母親說:“媽,咱們大人、孩子,總還都是好好的,那些傷號,細(xì)糧細(xì)米都咽不下,還架得住餓著?伺候不好他們,咱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別說啦。”三嫂把籃子上的包袱再塞結(jié)實(shí)一些,“你不心疼你閨女啦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桃子道:“媽你呢,就不疼你獨(dú)根兒子呀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狗剩比竹青大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才大兩歲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那我不疼他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那俺學(xué)媽。”<SPAN lang=EN-US>
娘兒倆對著微笑了。但送桃子出了院門之后,面對著蓋雪的群山,三嫂的細(xì)眉又打上了結(jié)。<SPAN lang=EN-US>
桃子是去后山北石屋給傷員送飯的。年前,一天黑夜,當(dāng)帶著傷撲進(jìn)桃花溝家門的好兒,暖和了好半天才能說出話,送來孔家莊的敵兵第二天要來桃花溝搜索的情報,這里的人們沒有驚慌。于震海早和黨組織研究好了應(yīng)付敵人、保護(hù)傷員的計劃:傷員們很快轉(zhuǎn)移進(jìn)原先就堵嚴(yán)實(shí)、鋪好干草的北石屋洞里。敵人來搜了一會兒人,搶走一些東西,沒有找到傷員的影子。從這以后,傷員沒再敢進(jìn)村,而且村里一般的人也不知道他們的去向,只有桃子一家、伍拾子一家和楊玉清幾個黨員知情。桃子一直留在桃花溝照顧傷員,馮癡子從孔家莊馮先生處偷拿藥來,十五名傷員都脫離了危險,又有七個基本好了,回到各自家里或親戚家中。其中一個叫成義的傷員,回到赤松坡姨家,第三天被村長于之善查出破綻,捉了起來,酷刑折磨,直至用七寸的釘子把他的手腳釘在墻上,兩天兩夜,到咽氣時,這位十九歲的暴動隊員,也沒回答敵人一句口供……<SPAN lang=EN-US>
桃子他們得到消息,將剩下的八名傷員一直掩藏在北石屋,并把最險峻處的號稱鴿子堂的巖洞打掃好,鋪上干草,一有情況,就搭上高梯子,將傷員挪到那里面去。<SPAN lang=EN-US>
然而,跟踵而來的是新的困難。本來,在這山區(qū),窮家小戶,糠菜半年糧,所謂“糧”,還是以地瓜為主,真正的糧、米很少。打孔家莊拿來幾百斤麥子,這些日子傷員吃得差不多了。暴動剩下的隊伍,還有五六十個人,都在山區(qū)里活動,吃的也靠像三嫂這樣的人家,再不能擴(kuò)散,讓敵人得了消息去。這樣一來,三嫂他們一家,只有吃秋天收存下來的干菜維持。大人還可以堅持,竹青、狗剩那般大的孩子,脖頸拉長了,眼窩變大了,肋巴骨露出來了……這也能熬,餓不死,有把骨頭,氣還喘著,總能活下去,待到春天,漫山遍野的山菜就下來了;最難辦是那些傷員,本來就缺營養(yǎng),吃飯艱難,斷了他們的糧米吃食,和斷了救命的藥物一樣呵!眼看著,手下的糧米只夠他們吃兩三天的了。怎么辦<SPAN lang=EN-US>?還不能張嚷出去借,即使借,上誰家借去?這幾天,張老三和楊玉清幾個人,揀好點(diǎn)的柴火擔(dān)到山外去賣。風(fēng)雪大,都是塞了一冬干菜的無力身體,挑七八十斤的柴擔(dān),走不過兩三道山梁,就腿彎發(fā)抖,兩眼發(fā)黑……一天回來,一擔(dān)柴糴不了七斤玉米……<SPAN lang=EN-US>
怎么辦呢?三嫂不是個臨做飯才想到推磨的人,但這個難題,把她折磨得幾宿睡不著,轉(zhuǎn)來轉(zhuǎn)去,想到一條路上,感到渾身烘熱,不自主地?fù)u搖頭;可是想來想去,又想到這條路上,不走也得走了……<SPAN lang=EN-US>
三嫂從舊柜子里找出一件補(bǔ)丁少些的粗布褂子,套在身上,對著破了一塊角的方鏡子梳了梳頭發(fā),將發(fā)髻緊了緊。然后,把吊在屋梁上的盛干糧的柳條簍子摘下來——那里面早空了,放進(jìn)一個泥砂盆,用包袱皮蓋好,挽著來到廂房,囑咐狗剩,一會兒小菊回家,就說媽媽出門走親戚,晚上才回來。狗剩纏著要去,竹青叫姥姥帶著她,被三嫂哄住了,兩個孩子都聽話在家等著。<SPAN lang=EN-US>
俗話說,上山擒虎易,開口求人難。在膠東半島這一帶地方,出門討飯是很丟人的事。除去個別懶漢怠婦,一般人家,再窮再苦,他們寧肯成年肚子塞滿樹葉山菜,甚至餓躺在炕上,也不拉討飯棍、要飯簍子。當(dāng)然,那些喪失了起碼的生計,為了養(yǎng)活幼小孩子的婦女,不得不走這條路,也是有的。但他們從不到熟悉的村,認(rèn)得的人那里去乞討,而避開他們,走得遠(yuǎn)遠(yuǎn)的。這是這里的特殊的風(fēng)土人情的一個方面。<SPAN lang=EN-US>
三嫂謹(jǐn)慎地出了院門,打量前后沒有人跡想趕快走出村去……就在這時,她見從村內(nèi)走出一個挑東西的人,啊,開燒鍋的張桂元,這人最好打破砂鍋問到底,嗤笑別人……三嫂情不自禁地退到門里,像是做了背人的事,臉上一陣熱辣辣的。她放下簍子,來到廂房門口,從門縫里一看,不到六歲的狗剩,跪坐在四歲的外甥女竹青面前,小手里端一碗黑碴碴的地瓜葉粥,邊用筷子向竹青嘴里喂,邊大人似地哄她,道:“好乖乖,聽舅舅的話,再吃一口,大口吃……好竹青,等姥姥回來,你媽媽回來,告訴她們,你真乖,大口吃飯,都得夸你吶!”<SPAN lang=EN-US>
那竹青,閉眼齜牙地拼力吃地瓜葉粥,“咕嚕”,吞下一大口,都流出淚來了,喃喃道:“俺聽舅舅的話,使勁吃,長胖胖的,留著好吃的,給北石屋的叔叔大爺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竹青,可不準(zhǔn)亂說<SPAN lang=EN-US>!”狗剩瞪著黑眼睛,繃著黑瘦的圓臉孔,嚴(yán)厲地教訓(xùn)道。<SPAN lang=EN-US>
竹青咯咯地笑了,說:“俺知道,俺什么事都懂,俺和媽媽,還送過程大爺吶……咦,程大爺打壞蛋去了,不知多會兒來家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三嫂舒了口氣,離開廂房門口,在南墻根處,揀了根松木棒子,拉著出了院門口。似乎是木棒子給了她力量,她不看村莊,低著頭,一直向村外走……<SPAN lang=EN-US>
她埋著頭,怕人從后面追上來似的,在積雪的亂石路上,高一步,低一步,緊急地走著。當(dāng)她聽到一陣牲口蹄子響,抬起頭來,那黑色的騾子,已經(jīng)停在面前。她剛想閃身躲開,一個干嗓子女人聲響了:“這不是好兒她媽嗎<SPAN lang=EN-US>?我當(dāng)是誰吶。”<SPAN lang=EN-US>
三嫂順著騾子的高腿往上瞅,看到了騾子背上馱著一堆被子,女人的聲音,就是從被堆里發(fā)出來的。她不禁一怔。<SPAN lang=EN-US>
“嘻嘻,你那對亮眼珠,賽過年輕媳婦的,怎么,連我都認(rèn)不出來啦<SPAN lang=EN-US>?”騾背上的被堆張開一條縫,露出半張蓋粉的皺紋臉,沖著三嫂,眉開眼笑地說。<SPAN lang=EN-US>
當(dāng)然,三嫂不會不認(rèn)得粉臉大腳霜子,只是因她有生第一次出去討飯心事重重,加上孔霜子用兩床被沒頭蓋臉地包著騎在騾子上,突然相遇,使她怔住片刻。<SPAN lang=EN-US>
“哦,是她嬸子。”三嫂平靜地打著招呼,“這大冷天,你上哪去啦<SPAN lang=EN-US>?快回家暖和吧。”.她想早支應(yīng)過去,好趕路。<SPAN lang=EN-US>
但是孔霜子卻沒走開的意思,把頭全伸出來了,美滋滋地說:“好兒她媽,你和三哥,真是……加上全桃花溝的人,都算上,都是些沒見天地的吃苦蟲。人家孔家莊,這些天,熱鬧翻翻啦,連我在牟平城都聽說了,都趕著來啦!你們可好,我尋謀著,一個桃花溝的人也沒有,連張桂元都沒有去賣酒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你說的是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孔家莊大殯啊<SPAN lang=EN-US>!誰去有誰的孝帽子,管頓飯,熱鬧死啦……我活這么大,還從沒開這個眼、見這個場面……我拉你好兒去,她推說有病,沒去。唉,都是在累死人的絲坊折磨的。她要去了,我敢說,多少閨女媳婦也得比下去。女要俏,戴身孝嘛,咱好兒那身材,那臉蛋,一身白,啊呀呀,鳳凰落到老鴉群里嘍……”大腳霜子興致勃勃,越說越上勁。<SPAN lang=EN-US>
而三嫂早把臉轉(zhuǎn)過去,鎖緊了細(xì)眉,說:“俺那閨女,可架不住她嬸子這么夸獎<SPAN lang=EN-US>!俺得走啦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等等。”孔霜子讓趕腳的中年男子把她扶下牲口,三腳兩步,趕到三嫂跟前,悄聲說,“好兒她媽,生老妹子的氣不是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沒有啊。”三嫂沒有表情的臉對著她,“生你什么氣?”<SPAN lang=EN-US>
孔霜子笑笑說:“我知道,你是精細(xì)人,好強(qiáng)人,恨我給咱們的仇人吊孝,是不是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三嫂苦笑笑,說:“自個兒家的日子還忙活不過來,哪有心思<SPAN lang=EN-US>
管別人的事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孔霜子看一眼穿著單薄的補(bǔ)丁衣服的瘦女人,連連點(diǎn)頭道:“唉,你家的處境,還不都在我心上,好強(qiáng)一輩子,吃苦一輩子,兩個女婿,如今……哎,三嫂哪,那兩個女婿,就一直沒照面?”<SPAN lang=EN-US>
三嫂搖搖頭。孔霜子知己地把長嘴唇貼近三嫂的耳邊,小聲說:“居任到牟平城找的我,從孔秀才手里保出好兒的,俺花了五十多塊大洋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這我聽好兒說過,虧了你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一家子的事嘛……我囑咐居任和好兒下關(guān)東,不知他去了沒有……我問好兒,她說一直沒見著他的影子。你要是見著居任,千萬叫他去找我,我就這么個親侄子啊——這世上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那好。”三嫂應(yīng)著,直把頭向一邊躲,從那黑黃的牙齒嘴里噴到她臉上的怪臭味,實(shí)在令人惡心,她也真急著趕路。可是孔霜子扯著她的衣襟,更貼近她說:“我怎么回村幾次,都沒見著傷號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不是早叫人家搬走了嗎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搬到哪個地方去啦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你打聽這個干么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唉,我是想,這大冷天,傷號為咱挨的槍,咱不疼誰疼<SPAN lang=EN-US>?三嫂,你是明白人,當(dāng)初我叫傷號搬出繡花坊,可不是為別的,為的怕連累著好兒和你一家,咱們是親戚呀!這陣子看光景,狗秀才還不知道咱們都是鬧暴動的婦女會,我也用不著擔(dān)心啦。傷號要有準(zhǔn)地方,你說一聲,我再去接回家。”破鞋女人的三角眼,緊盯著對方的反應(yīng)。<SPAN lang=EN-US>
“咱哪知道呀?”<SPAN lang=EN-US>
孔霜子失望地松開手,離開三嫂的身邊,搖晃著頭說:“那好,你忙你的,我回村收拾起繡花坊,為閨女媳婦們爭口飯吃,叫你好兒也來。咱為人,要的是個走直道,不學(xué)孔秀才黑心肝……哼,別看我去給他們吊孝,我這是貓哭老鼠——假慈悲哪,哈哈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時令已是陰歷二月底了。往常年,膠東半島的山區(qū)里,向陽坡的積雪都化了,冰河也開始解凍,白天化開,夜晚又凍上一層薄冰,第二天又化開了。然而,一九三五年的冬天,出奇的大寒,最低氣溫降到攝氏零下十三度,沿海港口都封凍了,船不得行,更加上這丙子年,又閏三月,節(jié)氣大大地推遲了。整個昆崳山區(qū),還是白皚皚的,一片冰雪世界。<SPAN lang=EN-US>
村頭桃林下邊的石頭河,早凍枯了。那白色的冰塊,圍在大小不一的石頭中間,呈現(xiàn)出各種各樣的花紋,在兩岸裹滿冰凌的桃樹林的互映下,簡直是瓊林、玉苑的仙境。<SPAN lang=EN-US>
三嫂剛要走過對岸去,忽聽后面叫聲。<SPAN lang=EN-US>
“媽——媽——”少女的呼喚。<SPAN lang=EN-US>
“媽媽——媽媽——”男孩子的喊叫。<SPAN lang=EN-US>
她轉(zhuǎn)過身來,只見一個姑娘拉著個孩子,急匆匆地向這里跑。三嫂驚訝地朝前迎出幾步,應(yīng)道:“小菊<SPAN lang=EN-US>!狗剩!”<SPAN lang=EN-US>
姐弟倆奔跑著,呼叫著,沖到母親身前。小菊放開弟弟的手,一把抓住母親胳膊上的簍子,急切地說:“媽!你這是干么<SPAN lang=EN-US>?你要干么?你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媽看你大姐去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不等三嫂說完,狗剩伸開兩臂,撲到母親腿上,抱著腰,說:“媽撒謊,媽哄過俺和竹青,哄不過三姐!媽你要飯去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媽,媽!”小菊使勁奪過母親的簍子,帶著哭音說,“媽!你千不該,萬不該,不該挖閨女的心……俺再沒能耐,寧肯把自個兒賣了,把身上的肉割下來吃,也不能叫你拉要飯棍……”少女被悲哀堵住了嗓子,抽泣起來。<SPAN lang=EN-US>
狗剩卻沒有哭,說:“要賣,賣我,俺是男孩,比姐值錢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不許瞎說<SPAN lang=EN-US>!”三嫂緊緊抓住小兒子的肩膀,似乎真的有誰要把她唯一的兒子買去似的。她又騰出一只手,去給小女兒拭淚水:“都好好的,沒災(zāi)沒難的,討口吃的去,哭的哪一件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媽……”小菊哭出了聲,淚珠在面頰上亂滾,“俺知道,媽你走這一步,比俺哭還疼十分呢。媽你還能忘記,俺姥姥要飯叫財主的狗咬死,臨死留下話,哪怕餓死凍死,也不讓她的血脈再拉要飯棍……你那年為我跟小蓉去要飯,氣得發(fā)昏……今兒媽你自個兒倒、倒……媽啊<SPAN lang=EN-US>!你的心思,閨女能不知道嗎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三嫂感到一陣暈昏,身子向后顛躓了一下。她使勁閉上雙眼,使眼淚不流出來。小菊拾起打狗棒,擦擦眼淚,說:“媽,你為么要飯,俺都清楚。你回家,我去要。”<SPAN lang=EN-US>
狗剩離開母親,上去扯住小菊的衣襟,說:“俺跟三姐去。上次俺要過,會。人家見俺小,可憐俺,給好吃的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三嫂看看小女兒,又看看小兒子,目光又落在閨女身上。<SPAN lang=EN-US>
有話道,女大十八變。小菊姑娘今年虛歲才十七,可是最近幾個月,她的變化異常迅猛:變得高了,鮮潤了,俏麗了,俊了。<SPAN lang=EN-US>
一頭黑黃的柔發(fā),扎著獨(dú)根辮子,凌亂的發(fā)縷,不規(guī)整地?fù)崤邦~。瘦長臉上的眼睛,黑黑的,老是濕漉漉的,使那長長的睫毛,像是長在兩池清水岸上的青草。周正的好看的小鼻子,稍厚的嘴唇增加了紅色。最甜人的還是嘴角上方兩個小酒窩,特別是笑起來,深得沒了底似的。胸部開始飽滿起來,只是由于本能的羞怯,在人眼前,她好塌下肩去,使乳房別太顯眼了——因為全身其他地方,都是瘦瘦的。<SPAN lang=EN-US>
吃的什么,穿的什么,全無關(guān)系,她倒出脫得這個模樣,真和山上的菊花相仿佛:無論長在石頭縫中,荒草堆里,都能扎下根須,長葉開花,經(jīng)受多少風(fēng)雨霜雪,照樣自個兒長自個兒的。<SPAN lang=EN-US>
三嫂打量了女兒片刻,伸手去接簍子,說:“閨女疼媽媽的心,媽知道。只是,小菊,如今,你是大閨女啦,人多眼雜,顯臉顯眼的,媽不割舍。”<SPAN lang=EN-US>
狗剩上前按住簍沿,說:“那割舍我去,俺小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你是咱張家的獨(dú)根啊!”三嫂心里疼叫道,嘴上卻說:“你更小,走不動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媽,俺走得動,我?guī)蛬尨蚬啡ィ呈浅允5模凡灰摇!?lt;SPAN lang=EN-US>
三嫂嘆了口氣,心里猶豫不決。她簡直沒有勇氣走過這條小小的凍枯了的石頭河去。<SPAN lang=EN-US>
這時,幾只鴿子從北石屋上方飛過來,轉(zhuǎn)了一圈,飛進(jìn)鴿子堂里去了。<SPAN lang=EN-US>
三嫂的眼睛跟著鴿子,緊盯著鴿子堂。小菊也注意到母親的神色,越來越嚴(yán)肅,越來越莊重了。<SPAN lang=EN-US>
“小菊<SPAN lang=EN-US>!”三嫂沒轉(zhuǎn)眼睛,說,“竹青自個兒在家里<SPAN lang=EN-US>?”
小菊道:“小蓉看著她……媽,我一聽兄弟說你怎么出門的,就想到你要飯去啦!小蓉也要來替你去……可是,媽,昨黑夜伍拾子哥帶三個隊員來家,他媽把幾個孩子的褲子都拆啦,給他補(bǔ)了爛衣裳……如今她家,只剩一條囫圇褲子,誰出來誰穿著……我沒讓她來。”<SPAN lang=EN-US>
三嫂點(diǎn)一下頭,從女兒手里拿過打狗棒,一手拉著小兒子,大聲說:“走,快走<SPAN lang=EN-US>!咱娘兒仨,一塊要去<SPAN lang=EN-US>!要得多多的<SPAN lang=EN-US>!你姥姥要活著,她也會幫咱們要去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娘兒三個踩得河冰格叭格叭響,一會兒就走到對岸,開始向龍泉口的方向攀登了。正走著,小菊忽然問道:“媽,適才俺碰到霜子嬸,還騎著大騾子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哦,我也碰見了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這個人,真沒骨頭<SPAN lang=EN-US>!”小菊說氣話的聲音也是甜甜的,“見風(fēng)聲緊了,把傷號攆出她家,真沒有臉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三姐,她不是抹著老厚老厚的粉末末,蓋著臉皮的嗎!”狗剩很認(rèn)真地說。<SPAN lang=EN-US>
小菊笑了,道:“她是老不要臉啦,那粉搽得再多,也蓋不住丑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小菊,你又在編排人家。”三嫂教訓(xùn)閨女,“人還能沒有個做事不周的地場?只是心地得干凈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媽,她是干凈人<SPAN lang=EN-US>?”小菊皺一下好看的鼻子。<SPAN lang=EN-US>
“這個……”三嫂的腳下打滑,帶累得手扯得狗剩跟著閃個趔趄,娘兒倆差點(diǎn)摔倒在山坡上,“咱別說啦,盡著心思趕路,這雪蓋著石頭,,又滑又絆腳,稍不在意,就出事啊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實(shí)在的,如何為傷員討得細(xì)面吃食的重負(fù),把這位精明干練的貧苦婦女的所有智慧和力量,全部占據(jù)了。她對旁的事物,就沒有分神去考慮。剛才她所以沒有如實(shí)回答孔霜子關(guān)于于震海、孔居任和傷員的問話,這不光是出于對這個不正經(jīng)的女人的特別戒心,而是目前險惡的形勢,使黨組織的活動又進(jìn)入極端秘密狀態(tài),除去直接接觸的可靠人,對誰也不能透露情況。不過,慶幸的是這幾年不平常的經(jīng)歷使三嫂有了這種本能的警覺,不然的話,孔霜子的陰謀就要得逞了。<SPAN lang=EN-US>
這個壞女人的問話是居心不良的。<SPAN lang=EN-US>
事情還得從她參加孔秀才出大殯說起。<SPAN lang=EN-US>
孔家莊這些天非常熱鬧。孔慶儒家大辦喪事。<SPAN lang=EN-US>
出殯前,孔區(qū)長利用他的權(quán)勢,做了廣泛的宣傳。并在四鄉(xiāng)張出布告:凡愿來參加喪事者,不論有親無親,本姓別姓,近門遠(yuǎn)門,本地外埠,禮多禮少,有禮無禮,是官是民,是富是貧;不管昔日有什么嫌隙,都一視同仁,不分厚薄,以禮相揖,賓客相待,男輩一頂孝帽子,女流一斗方孝頂頭。其他愿意來觀光的,不但可看出殯盛況,還有三天大戲盡飽眼福。<SPAN lang=EN-US>
那靈堂設(shè)置的也不尋常。從凍土的坑里,扒出的被暴動群眾砸成肉醬的洪源號錢莊老板孔慶儐、冬春樓掌柜孔慶儔,裹上高貴的壽衣帽,裝進(jìn)四寸厚板的樟木棺材里,停在區(qū)政府的大廳上。棺柩兩旁,直到大院子的墻上,掛滿了縣上、區(qū)上、鄉(xiāng)上的官吏、頭面人物——紳士、地主、商賈送來的挽聯(lián)、幛子。大門前的臨街上,搭起高大的吊孝席棚,能盛兩百人,旁邊支起四口大鍋,日夜供應(yīng)飯菜。<SPAN lang=EN-US>
每天日出之前,在靈堂前燒紙。三聲雙筒土槍一響,那幾十名披麻戴孝的女人,跪在棺材前,放聲大哭——基本上是干號,進(jìn)行激烈的比賽,號聲越大越榮耀。這時候,守在吊孝棚里的一百多男人,就在提著砂罐的死者的兒子的前導(dǎo)下,排著隊伍,通過孔家莊大街,浩浩蕩蕩地向村外一里多遠(yuǎn)的土地廟走去:“送水”。從隊伍里,發(fā)出有節(jié)奏的嗡嗡聲,前頭的能辨出是在哭叫“我的爹爹呀”,“我的叔叔呀”,“我的大爺呀”……過不到隊伍的四分之一,也就是沒有死者的近親在跟前了,吊孝的人大多是為得孝帽、享嘴福來的,對付著叫幾聲聽不清是什么東西,只是一片嗡嗡聲。再往后呢,有的人偷偷笑了,等走出村去,他們便互相交頭接耳,無非是詢問各自的境況,中午在孝棚能不能吃上豬下水、羊雜碎……<SPAN lang=EN-US>
到了日落之后,又是照樣的發(fā)紙,雙筒槍響,女人干號比賽,男人排隊“送水”……<SPAN lang=EN-US>
這種一天兩次到土地廟的“送水”活動,照規(guī)矩進(jìn)行了三天。<SPAN lang=EN-US>
同時,唱了三天大戲。<SPAN lang=EN-US>
戲臺搭在村東的麥地里。不搭在冬春樓是有道理的。那里正在重蓋,況且那里又是處死孔家兄弟的所在,怕不吉利。還怕村道狹窄,盛不下觀眾。野地寬敞,可招引更多的鄉(xiāng)下人,來看特意從煙臺、威海請來的戲班子唱戲。不過觀賞的人并不踴躍,連孔家莊本村的人也沒上全,這使苦心謀劃的孔慶儒大為掃興。到第四日,以他為首率領(lǐng)大大小小、男男女女的親眷,一大溜逢場作戲的來賓,把兩個死鬼的棺槨送到西老塋。他看著那些巧工能匠用彩紙扎的金牛、金馬、金麒麟、各式各樣的童男童女在墓穴邊上燃燒,心情壞到了極點(diǎn),暗暗地發(fā)狠道:“要是這些殉葬的東西不是紙扎的,是于震海那伙共產(chǎn)黨,才解我的心頭之恨!”<SPAN lang=EN-US>
孔慶儒沒等那些請來的道士、和尚、尼姑的經(jīng)文誦完,甚至裝著兩個肉醬胞弟的棺木還沒蓋上土,他就感到渾身發(fā)虛,支撐不住。他吩咐兒子孔顯在這里主持,自己被管家萬戈子扶上牲口,護(hù)侍著回家來了。<SPAN lang=EN-US>
主仆二人進(jìn)了深宅大院內(nèi)月亮門里的臥室,早有人端來了紅旺的炭火盆、茶水、糕點(diǎn)。萬戈子給他脫去孝袍,扶他躺到厚厚的溫暖的狼皮褥子上。孔秀才閉著浮腫的眼皮,養(yǎng)息片刻,呷了兩口茶,吩咐下人把點(diǎn)心端走,又對管家說:“一會兒送殯的人回來,叫顯二對大伙說,我勞累過甚,見不了客,請他們自回好了。多謝謝人家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大老爺放心好了。”萬戈子體貼地說,“大老爺?shù)男那樵摵眯┎攀牵蠣敗⑷蠣斎サ锰珣K,可大老爺為他們送的這份終,也夠顯眼的啦,算得上紅白喜事,比八年前為老老爺出的大殯,差不了多少!”<SPAN lang=EN-US>
孔秀才搖搖頭,嘆道:“差遠(yuǎn)啦。那時我沒破費(fèi)這么多,百十里內(nèi)來看光景的人山人海,莊稼地踏平十多畝……可如今,來的人少,又多是為賺頂孝帽子的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誰說不是<SPAN lang=EN-US>?不用說別人,就是你至親的小舅子于之善,只帶來三個人。可是報名領(lǐng)孝帽子、頂頭的,有他兒子、孫子、孫女、外甥女、外孫女、小舅子、小舅子的丈母娘、丈母娘的姐家……總共二十七口,弄了一大包孝帽去。”這是萬管家心里的話,嘴上卻開導(dǎo)說:“民國十七年給老太爺出殯,正是深秋天氣,這會子,雖說春分都到了,今年是奇冷,人不愿出門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天時不濟(jì)不是緣故,人心不順是來由。你不要寬慰我,如今和那時不一樣啦,那時段敬齋和窮鬼們瞎鬧騰,這會有共產(chǎn)黨這個帶頭羊啦!”孔秀才說著,把手向炕上一拍,坐了起來,“姓共的這股禍水不干,我活著不順氣呀,把人給我害了,辦辦喪事也威風(fēng)不起來,哼!給我口煙抽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其實(shí),萬管家早在把大煙燈點(diǎn)著燒煙泡了。這個跟隨孔慶儒十多年的奴才,通過冬天的暴亂中的表現(xiàn),更得到主子的器重,身份也更重要了。可是他在主人們面前,又很注意言語行為的分寸,恰到好處。<SPAN lang=EN-US>
抽完一個大煙泡,孔秀才的精神打起來了。他剛下炕坐到太師椅上,縣上的信差送來一份給他親啟的絕密信件。<SPAN lang=EN-US>
信是縣黨部主任鄢子正寫來的。上面說,因他公務(wù)繁雜,脫不開身來為兩位死難兄長送葬,深表歉意。希望孔區(qū)長多施計謀,把暴動的傷員拿到,進(jìn)而打盡于震海一伙漏網(wǎng)之魚。信后還提醒在文登城中兩人知心的談話,孔慶儒要為他保媒一事有無進(jìn)展……<SPAN lang=EN-US>
當(dāng)萬戈子送走信差回來之后,見孔秀才的臉陰沉沉的,忙把水煙袋裝上,送了上去。孔慶儒把手中的信,向桌子上一扔,接過煙袋,等管家送火媒,深深地吸了兩口,煩惱地說:“這個山西光棍,當(dāng)面把我捧上天,凈從我這兒得便宜,他媽的,我辦這么大白事,他不來賞臉,倒忘不了給他討小老婆……滾他媽的蛋去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萬戈子賠著笑臉說:“大老爺是何等樣人,和那個骨架子石灰人計較<SPAN lang=EN-US>?也許鄢主任也真為剿共的事忙活,他想個女人求咱,也不是不相干的事。大老爺想攏住仇連長,還張羅過二老爺?shù)南闾m閨 女,他哪比得上鄢主任一個指頭<SPAN lang=EN-US>?莫不再讓宋老八一樣的人,把閨女媳婦送給他去?這可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孔秀才站起來,慢慢地踱著步。萬戈子知趣地閉嘴了。孔慶儒想了一想,臉色又逐漸開朗起來,說:“這些事都在我心中裝著,到時自有安排。為剿滅赤匪,維持住地面,別說是親侄女,就是老婆孩子,搭上去也合算。宋老八這么做,也是常情。鄢子正和我情如手足,說他句氣話,是我一時心緒不好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那是,小的知情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鄢子正總是個有識之士、能人,共產(chǎn)黨的大敵。”孔秀才完全恢復(fù)了正常,“當(dāng)今世界,要靠他們治理。不然,赤禍?zhǔn)浅涣烁摹0Γ瑲馊说氖枪伯a(chǎn)黨不好收拾,咱們的人有本事的太少。前些天赤松坡抓到的那個傷號,本是個好活口,卻叫之善生生拷問死了,死了他才來報告領(lǐng)賞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舅老爺為剿共,可費(fèi)心了,比遭這場大災(zāi)以前,心眼長多啦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越長越邪啦!”孔秀才生氣地說,“這東西想從傷號口里掏出口供,抓住更多的,他好領(lǐng)重賞——被窩里放屁,獨(dú)吞<SPAN lang=EN-US>!他哪里是共產(chǎn)黨的對手……你告訴之善,下次他發(fā)現(xiàn)共產(chǎn)黨分子不報告,私自處理,不但不給他發(fā)賞,還要倒罰他的錢。”<SPAN lang=EN-US>
萬戈子微笑笑,沒有回答,去里間把茶杯倒?jié)M熱茶,雙手捧到八仙桌子上。孔秀才坐下,喝口茶,又捻著胡子梢,說:“那個媒婆子一直在這里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在這,按著你的吩咐,讓她和別的姑奶奶一樣,住在內(nèi)院,一塊吃飯,她挺得意,對白事很賣勁,哭的聲音比誰都響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給她的禮物預(yù)備下了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照你的話備好的。大奶奶有點(diǎn)不痛快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女人見識……今晚上,等人都睡下了,你帶那媒婆子到這屋里來。”<SPAN lang=EN-US>
萬戈子一怔,討好地說:“大老爺,是不是午后送殯完了就叫她來,這些天忙亂的你一直沒到大奶奶那里去了,晚上也該歇歇啦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嗯……”孔秀才沉吟一聲,腫眼皮向上掀了掀,臉上露出威嚴(yán)的神氣,說,“那種事,多會都行,目下剿共為首。白天,不能叫媒婆子進(jìn)我這里,要防備有人走露風(fēng)聲……這可是我多少天想的一條大計,把孔居任這個小子弄到手,我的棋就活啦!我料定,孔居任這個姓共的,不難對付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大腳霜子聽到孔秀才一聲喚,嚇了一大跳,進(jìn)了屋,心里的“鼓”還在咚咚地響。<SPAN lang=EN-US>
她在桃花溝村頭對好兒她媽說來孔家吊孝,為的是不賺白不賺的一頂孝帽子,那不是真實(shí)的;說她哭孝是“貓哭老鼠假慈悲”,也不是老實(shí)話;當(dāng)然,說她真的是為孔慶儒弟弟的死而悲痛去的,也不合事實(shí)。那么,孔霜子來吊孝的真實(shí)動機(jī)是什么呢?是為的她自己:怕孔秀才他們說她不上門給族兄送葬,是心向了共產(chǎn)黨。若進(jìn)一步查出她參加過婦女會,暴動時在桃花溝街上喊過口號,還把繡花坊讓出來給傷員住了幾天,再加上前幾年姑侄勾結(jié)綁過錢莊老板的票,這新賬舊債一起算,不問成死罪,也得蹲幾年大牢,至少得傾家蕩產(chǎn)……罷罷罷,是禍躲不過!孔霜子和牟平城相好的一商量,趁著孔家辦喪事,她回來多哭幾聲,極力表示她是孔門的人,打消孔秀才對她的猜忌,她又能安安穩(wěn)穩(wěn)回桃花溝重操舊業(yè)——開繡花坊,當(dāng)媒婆,豈不是一好百好<SPAN lang=EN-US>!
孔霜子的計劃進(jìn)行得很順利。剛進(jìn)孝棚,她惴惴不安地送上“薄禮”五塊大洋,豈知把她接進(jìn)孔家的院里住下,這是當(dāng)姑奶奶看待了。每天兩次發(fā)紙送水,她都能陪著死者的至親女眷放喉干號——她自然沒有一點(diǎn)眼淚出現(xiàn),假哭真死尸的表演,她早有很高的造詣。那壓倒一切人的響亮嗓門,新鮮生動的哭叫詞句,各種變化著的手勢動作,使周圍的人嫉羨不已。她還忙里偷閑,頭發(fā)油沒少抹,香粉沒少搽,胭脂沒少抹,兩眼不時脧視來靈堂前上香燒紙的小白臉們……甚至和鄰區(qū)來的一個地主大煙鬼兒子從眉目傳情,到溜進(jìn)茅廁里,動起手腳……<SPAN lang=EN-US>
多么美的日子啊<SPAN lang=EN-US>!孔霜子滿心喜歡,這次來吊孝不但達(dá)到了原定的目的,而且還有格外的收獲:人面前出盡了風(fēng)頭,又騷得一番風(fēng)情。真?zhèn)€的,人要俏,戴身孝。她四十多歲的皺紋臉.還是大有可為的吶。下午送完殯,大腳霜子還不愿去下孝服,心想,這殯再出下去可多好哩,偏偏四天就完了<SPAN lang=EN-US>!孔家的人接連遭殺,吊孝棚一直不拆,她身上老是一身白,那有多快活啊<SPAN lang=EN-US>!她懷著滿足又不滿足的心情,在孔家莊街上轉(zhuǎn)悠——可惜沒有人側(cè)目她的“俏”,大大
地掃興.若有所失地進(jìn)了娘家門,打算明天回桃花溝……出乎意料,孔秀才叫她去,管家的神情又是那么詭秘……<SPAN lang=EN-US>
煤油罩子燈,把古色古香的幽雅小客廳,照得明亮亮的。但是孔霜子邁進(jìn)門檻里,什么也沒看見,那驚慌不安的眼睛,直瞅著太師椅上坐著的人,那盤著發(fā)辮油光光的胖大腦袋。這屋里炭火盆熊熊,比外面暖和得多,大腳霜子卻感到一陣陣寒栗,腦子像個朽木疙瘩,什么念頭也想不到。她這張從鄉(xiāng)間說到市鎮(zhèn)的撮合山的嘴,此時竟張不開了。<SPAN lang=EN-US>
孔慶儒在太師椅上沒有動彈,也沒有正眼看她,話聲可是異常的親切,說:“四妹,坐,坐下。管家,看茶。”<SPAN lang=EN-US>
孔霜子站著沒動地方,口吃地說: “大,大哥,你還記得俺,還認(rèn)得俺,我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笑話<SPAN lang=EN-US>!"孔秀才真笑著說,“你我剛剛出五服,和這家姊妹排起歲數(shù),你是老四。嗯嗯,我成天窮忙,幾年沒見四妹,不過咱這門里誰個怎么的,一向放在我這個老大身上……你坐下。”<SPAN lang=EN-US>
孔霜子躬身彎腿,給大哥請了安。小心地走到八仙桌子的對面,偏著豐腴的腚片坐在椅子沿上。每答對方一句話,都先站起來。<SPAN lang=EN-US>
孔慶儒邊抽著水煙,邊道:“四妹,這一向過得如何<SPAN lang=EN-US>? 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啊,還糊弄得過去。托大哥的福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我知道四妹是個精明人、干練人,結(jié)識的人多,本領(lǐng)不小,不比一般鄉(xiāng)下女流。”<SPAN lang=EN-US>
大腳霜子的粉臉一紅,雙膝一軟,撲通一聲,跪在磚地上,帶著哭腔道:“大哥饒罪,妹子一時糊涂,上了人家的鉤子,那年壞過錢莊二哥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你說的什么事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綁票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哈哈哈,這事我早忘了。”孔秀才爽朗地笑笑,說,“你不提,我都記不起來啦。那也得怨我,對你們姑侄,照料不周,使你們的日子艱難,才干那冒風(fēng)險的勾當(dāng)……過了好些天,我才知道顯二去抓你們,回來叫我打了兩個響嘴巴,逼著去給你賠情。去了吧?”<SPAN lang=EN-US>
萬戈子送上一碟雞蛋糕,說:“二爺臉都腫了,我陪著他去的。”<SPAN lang=EN-US>
孔霜子連忙接上說:“去來,去來。他一口一聲‘姑’,可親人的……”她嘴上這么說著,一只手不自覺地摸著屁股蛋子,那里還結(jié)滿被顯二打的道道傷疤。<SPAN lang=EN-US>
孔慶儒掉臉去拿桌子上的雞蛋糕,對她的動作他像什么也沒看見似的,繼續(xù)說:“親骨親肉的,過去的事就過去了。四妹,你是孔門出去的,清楚自家的底細(xì)。這多年,有多少不軌之徒來暗算咱家,可憐你二哥、三哥……唉!”<SPAN lang=EN-US>
孔霜子立時擦開了眼睛,抽抽搭搭地說:“多好的兩個哥喲!他倆的心呀,都是金子做的,比圣水宮里的菩薩還慈悲啊!想當(dāng)年,還不是二哥開大恩,借錢使居任弄上個標(biāo)致媳婦?他開的絲坊,養(yǎng)活了多少人哪<SPAN lang=EN-US>!三哥經(jīng)管的冬春樓,打發(fā)過多少要飯的<SPAN lang=EN-US>?唉,老天爺瞎了眼,好人不長壽,善人不得善終,真叫做妹的疼斷腸子,哭裂肝哪……屈死的哥哥哎,怎么不叫我替你們?nèi)グ?SPAN lang=EN-US>!可惡可恨的索命鬼呀,干么錯套繩子,留著我這個無用的人呀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孔慶儒慢慢地咬著雞蛋糕,等女人哭訴得差不多了,一塊蛋糕也吞下去了,呷口茶水,捋了捋八字胡,威嚴(yán)地咳嗽一聲,說:“嗯哼<SPAN lang=EN-US>!共產(chǎn)黨害得我家破人亡,他們也沒沾了多少便宜,還是敗啦!哼,有誰想弄垮我孔家這塊天地,不那么容易!看看,我的人死了,死的威風(fēng)<SPAN lang=EN-US>!冬春樓燒了,又要蓋起來,比往日還要闊氣,八月中秋,我要坐在樓上對著月亮啃月餅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孔霜子腦門上出的虛汗珠子,把臉上的厚粉沖成了泥溝溝。她勾下頭,兩眼盯著繡花鞋上的白孝頭。<SPAN lang=EN-US>
孔慶儒輕蔑地瞅著她的頭頂,口吻放平和了,說:“我這人,四妹知道,該親的親,該恨的恨。對我孔家門里,只要不是不知趣的,是不念舊錯的。這也是先圣的遺訓(xùn)。”<SPAN lang=EN-US>
這間屋子分明是個冰窟窿,孔霜子恨不得馬上逃出去。她哆嗦著站起身,兩腿一弓,賠著笑臉說:“大哥是金口玉言,句句話天經(jīng)地義。你是僧牙佛心,普天底下誰還不知道<SPAN lang=EN-US>?大哥是忙人,妹子就不敢耽擱你的時光啦<SPAN lang=EN-US>!明天一早俺回桃花溝,收拾繡坊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你再坐一坐。明天走用騾子送你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不用啦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來人。”<SPAN lang=EN-US>
萬戈子應(yīng)聲從里屋出來,把一個布包放到八仙桌子上。孔秀才道:“我知道寡妹子這多年日子不寬綽,你這幾天又來幫我盡心,骨肉之情深哪<SPAN lang=EN-US>!這點(diǎn)用的,你先收下,往后有事,盡管來找我。”<SPAN lang=EN-US>
孔霜子又受寵若驚了,大瞪著眼,看看包包,嘴上說:“不用,不要。那是么東西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孔秀才進(jìn)里間去了。萬戈子朝她笑笑,悄聲說:“還不打開看看。”也跟進(jìn)臥房去了。<SPAN lang=EN-US>
孔霜子愣了一會兒,接著撲向桌子前,激動地打開布包:好厚的一疊票子,好亮的一堆大洋,好黃的金元寶!大腳霜子嚇呆了,慌忙地后退兩步:莫不是眼看花了?莫不是些墳上燒的紙做的“鬼錢”<SPAN lang=EN-US>?她向前撲上去,用手去抓,大洋冰手,元寶沉甸甸的。她拿到嘴邊,用舌頭舔舔,咂咂,好甜哪<SPAN lang=EN-US>!天呀,真的金子啊!老媒婆眼閃淚花,抖動著手,把布包重新系好,提著要走……一聽腳步聲,忙又放下了。<SPAN lang=EN-US>
“四妹,拿呀,就是給你的嘛。”孔秀才走出里間,和藹地說,“這里面不光是我送你的,也有你的錢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我的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嗯。上次為保居任媳婦,你出了五十元,那是交了公的。這錢,我還你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那是為俺侄媳婦,怎好叫大哥破費(fèi)<SPAN lang=EN-US>?這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你的侄媳婦,我的什么人?”孔慶儒徘徊著說,“那個元寶是給居任的,一百票子是你的。居任沒來為他叔叔吊孝,他忘了家親,我可忘不了他是我侄子。”<SPAN lang=EN-US>
孔霜子把錢包抱在懷里,幾天哭死人也沒哭出一滴淚,這會倒真的淚出眼眶,感激涕零了,說:“大哥,親哥!你真是……唉,你居任要知道你對他這么親,會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他去什么地方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我不知道。”這是真話,孔居任到牟平索款逼姑保釋好兒后,孔霜子再沒有他的信息。<SPAN lang=EN-US>
“孔居任是共產(chǎn)黨了吧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俺也不清楚。”孔霜子這是撒謊了。<SPAN lang=EN-US>
“好吧,我不問你這個。居任就是在了共產(chǎn)黨,也和于震海那幫子窮種不一樣。我不光不問他的罪,還得照應(yīng)他。你放心好了。”<SPAN lang=EN-US>
到了這個時候,走南闖北的大腳霜子,才悟出孔秀才招見她,一陣軟一陣硬的話語,給她這一包重金的用意。“這老小子,要我?guī)退揖尤螀龋弥依玻亟鹗召I……”孔霜子想著,身子骨一下子硬實(shí)了好多,穩(wěn)穩(wěn)當(dāng)當(dāng)?shù)刈铝耍捯舱f得流暢了:“大哥,居任干的么樣事,妹真的不清楚,我也見不著他,這錢,是不是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你就留下用吧。你要真能見了居任,把我的話傳給他:他樂意干共產(chǎn)黨也行,只是別后悔,到了落個無頭尸;他有為難之處,隨時可來找我,我決不記他的仇;他要是不樂意跟石匠玉他們胡混下去,想過來帶兵,我把顯二的隊長位子讓給他;他要種地,我給他母豬河西上好的淤泥地五十畝;他要做買賣,給他個商號。居任是個能成器的人才,我成心想照料他。”<SPAN lang=EN-US>
孔霜子對孔慶儒的話,本來是不會相信的,然而懷里的金銀卻比許愿的話有分量呵,還有什么懷疑的呢<SPAN lang=EN-US>!她誠心誠意地說:“大哥的話句句中聽,我打聽著居任,準(zhǔn)勸他來投靠你。唉,這小子也是窮瘋啦,又吃喝慣啦,才走上共產(chǎn)道的。如今共產(chǎn)黨也完啦,有你給他這份前程擺著,他巴不得來歸順吶<SPAN lang=EN-US>!嗯,我問問他媳婦,這小子最戀那弱柳似的女人,說不定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他女人是——”孔慶儒眉頭一皺,“是不是桃花溝張老三的閨女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是哩,張家的大閨女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不能直和他媳婦說。”孔慶儒搖搖頭,加重口氣說,“前些日子抓過她來,她沒有招出什么,要是她和她妹——石匠媳婦一樣的為人,還會壞大事!你切切不可和她說——要說,也得變著計謀套她的真話,不能交底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啊,我知道。”孔霜子感到了事情的嚴(yán)重性,轉(zhuǎn)開了眼珠子。<SPAN lang=EN-US>
突然,孔慶儒站到她面前,生硬地問:“桃花溝誰參加過暴動?那里藏了傷號沒有?”<SPAN lang=EN-US>
問的突兀,卻架不住大腳霜子早有準(zhǔn)備:和她有牽連的人和事,她一概不講真的。如果說這是她的聰明,毋寧講是一種混跡人間的本能。<SPAN lang=EN-US>
“這些個,我要知道,早對大哥說啦。”孔霜子沒有回避對方逼視的目光,沉著地說,“暴動的前幾天,俺就進(jìn)了牟平城賣繡花成品……聽說兵荒馬亂,就一直沒回家——中間回來一趟,碰上居任媳婦坐監(jiān),可憐侄子我才出錢出面保她的……完了,我又去了牟平城,這次為吊孝,才回來的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孔慶儒又捻著胡子梢,來回地踱步。孔霜子抱著錢包裹,站起來說:“大哥你放心,你的心事也是妹的心事。這么的吧,你托付的事,妹用上心思,能辦到的,定規(guī)幫你辦到就是啦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好,好!”孔秀才滿懷信心地說,“四妹的話,我記下啦!你要有了這方面的消息,到錢莊找姓吳的賬先生,他會告訴你該如何辦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哦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這是為你著想。你要是不留神,出了差錯,走漏風(fēng)聲,那可是人命關(guān)天的事啊!”
孔霜子一下想到張金貴的下場,臉色立時煞白。不過,很快,她就打起精神,氣壯地說:<SPAN lang=EN-US> “我知道。我不怕,怕我還不這么干哪!”<SPAN lang=EN-US>
孔霜子走后,孔顯來了。孔秀才抽著煙,思慮著:“桃花溝那樣的地方,一色的窮光蛋,是共產(chǎn)黨活動的目標(biāo)。于震海他們不會不在那里出沒,傷號不會不在那里躲藏,可是去人搜不出來,沒有人透風(fēng)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孔顯吃著點(diǎn)心道:“花這么大價錢,買這個女人,上算?”<SPAN lang=EN-US>
孔慶儒老謀深算地說:“賠本的買賣咱們不做。這個女人,圖財忘了命,什么親不親的,一分錢不值。買她當(dāng)眼睛找傷員的去向,是其一;要緊的是通過她拉過孔居任來。據(jù)鄢子正得到的確證,孔居任是共產(chǎn)黨的一個負(fù)責(zé)人,和于震海一起活動,把他挖出來,石匠玉一伙的下場,就由我們安排啦!昆崳山這股赤匪,就斷根啦!本錢再大,這個買賣也要做,拼上一半家當(dāng)也值得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想不到,孔居任這小子,當(dāng)土匪,又當(dāng)共產(chǎn)黨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他這個共產(chǎn)黨,我算定和孔志紅一類的大不一樣。等著瞧吧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對小白菜、于震興這對通奸夫妻,怎么處置?”<SPAN lang=EN-US>
孔秀才使勁抽了幾口煙,說:“要不為著對付姓共的,那好辦得很……眼下,還給他們留著這條路。顯二,桃花溝咱們安上了釘子,你要把隊伍隨時準(zhǔn)備停當(dāng),有了情報<SPAN lang=EN-US>.馬上動手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對孔霜子就那么信得著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我信得著我的錢<SPAN lang=EN-US>! "(馮德英文學(xué)館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