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好<SPAN lang=EN-US>!好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妙啊<SPAN lang=EN-US>!妙啊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好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大院子里，一片喝彩聲。<SPAN lang=EN-US>
墻頭蓋薄雪，冷月灑滿地。<SPAN lang=EN-US>
兩個人，一老一少，老者仗劍，青年揮戟，正在對打。一來一往，一打一招，觀看的人見不到交鋒者的腳步，滿眼的劍飛戟舞，刀光劍影。看樣子，老的有些力怯，節(jié)節(jié)招架，無還手之暇；而少的越發(fā)力盛，戟芒飛花，步步緊逼。猛然間，老者突如其來，躲開掏心的戟鋒，一揚左手握住戟桿，右手的劍箭一般刺出——青年即忙避劍，腳步稍亂，挨了絆腳，踉蹌著跳出圈子，那戟已到老者手中了。<SPAN lang=EN-US>
七八個青年涌上老者，接過他的劍戟，簇擁著他，一起向屋里走，一面叫道：“師父<SPAN lang=EN-US>!三尺短劍奪得方天畫戟，絕招啊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快把這手交給俺們吧，江老師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江老師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江鳴雁落坐屋中央那把破舊的太師椅上。他穿著單背心，老筋凸起的赤臂，汗浸浸的。他捋著齊胸的白胡須，一面喝水，一面道：“這一招是智勇雙全的功夫，差一個節(jié)眼就要送命。震海的戟使得渾熟，硬和他拼我抵擋不住。瞧，我這一身的汗。震海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于震海披上棉襖，站在一旁，面向師父。江鳴雁對他說：“你太猛了點。不是你這陣子不常來，生了些，我敗在你手下啦!”<SPAN lang=EN-US>
震海道：“活計多些，常出去做工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得了吧!”寶川笑著說，“有了媳婦說話做伴兒，還有心思來咱光棍拳房！”<SPAN lang=EN-US>
金牙三子接上道：“這么說冤枉了海哥，他不會忘了咱弟兄。依我說，是海嫂子把他管住啦!”<SPAN lang=EN-US>
笑聲中，寶田正經(jīng)地說：“都胡謅。那老二媳婦最勤快，過門不到一年，家里又是雞又是豬，里里外外干干凈凈。世章叔爺三個，都像變了個人，再不破衣爛衫的啦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江鳴雁抽著煙，說：“那嫂子是百里挑一的<SPAN lang=EN-US>!震海，聽說你媳婦有了喜，幾個月啦?”<SPAN lang=EN-US>
震海紅了臉，道：“她說有半年的景啦。”<SPAN lang=EN-US>
正說著，一個十六七歲的閨女跑進來，沖江鳴雁道：“爹，永升嫂家住不得啦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怎么住不得啦?”江鳴雁問。<SPAN lang=EN-US>
閨女說：“壞地瓜去封她家的門。”<SPAN lang=EN-US>
震海道：“二妞妹，從頭說。”<SPAN lang=EN-US>
二妞的聲音很宏亮，年紀雖少，說起話來卻不急不慢的。她說：“永升嫂不是借壞地瓜的糧了嗎?原說是去年秋天還的，永升嫂還不起，加了利，緩到今年。永升哥不是在大連港做工的嗎?原指望他掙了錢還的，不想有人跑回來說，日本兵占了全關東以后，封了海，工錢捎不回來。壞地瓜聽說，怕瞎了他的糧，立逼著要還，要不就押房子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王八蛋，于之善!”寶川搶到墻根，從墻上摘下一把大片刀，“世章叔早年打塌他的朝天鼻，今兒俺要削了這壞地瓜!”<SPAN lang=EN-US>
二妞擋住寶川，說：“村長灰瘸狼也在那，說不搬家，要去孔家莊叫兵來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孔秀才來更好!”金牙三子掄著棒子，“有膽的，走!”<SPAN lang=EN-US>
幾個青年齊聲喊：“打這兔患子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走啊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打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震海張開臂堵住門，說：“弟兄們!這樣去不頂事，救不了人家，還要遭難。”<SPAN lang=EN-US>
金牙三子沖到震海面前，眼進火星，怒氣沖沖地說：“我說海哥<SPAN lang=EN-US>!往常遇上不平之事，你走在前面，打在頭里。張家埠鹽場，你領俺們打過無賴的鹽局子<SPAN lang=EN-US>!在東村，咱們教訓過兩畝狼!圣水宮山會救出小尼姑，打瘸村長于令灰；孔家莊痛打冬春樓胖掌柜……正因為你是條硬漢，俺們才尊你為師兄。可這陣子以來，你遇事后退，不讓俺們出氣。難道說，你真為有了稱心的媳婦，過自個兒的日子，膽子變小啦，骨頭變軟啦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震海生氣地說：“你這是什么話!我是孬種，只為自個兒?”<SPAN lang=EN-US>
寶川吼道：“冤枉你啦<SPAN lang=EN-US>?三子哥的話句句實在，沒骨氣的，不配當師兄!不管他，咱們走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震海見眾人又欲沖動，他拼力壓下自己的火性，懇切地說：“弟兄們!聽我?guī)拙湓挘儆赡銈儭?lt;SPAN lang=EN-US>
“不聽他的，有種的跟我走!”寶川撥開震海擋門的胳膊，跨出門檻。<SPAN lang=EN-US>
寶田一把將他拽回來，呵斥道：“多大個人，你知道個么<SPAN lang=EN-US>!聽老二說話。”<SPAN lang=EN-US>
寶川頂撞哥哥說：“你也是想成家啦!”<SPAN lang=EN-US>
金牙三子轉向江鳴雁道：“師父<SPAN lang=EN-US>!膽小鬼不是你的徒弟，你領俺們去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幾個青年齊聲說：“師父說話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師父一句話!”<SPAN lang=EN-US>
震海和寶田擔心地望著白胡子老人。江鳴雁瞅他倆一眼，說：“于之善、于令灰!早該做刀下鬼啦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對啊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走啊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寶川、金牙三子等人呼應著要走。<SPAN lang=EN-US>
“慢著!”江鳴雁拿煙袋的手一揮，“震海的見識是對的，咱們這么干，也吃夠苦頭啦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火氣盛烈的青年們都愣住了。寶川將大刀朝地上一撂，說：“不想你也怕事啦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我怕事?”江鳴雁霍地站起來，聲音宏亮高亢，“我江鳴雁帶著閨女闖江湖，收徒弟，傳武藝，就為掙口飯吃?混小子，你說這話，不牙疼嗎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除去金牙三子，眾人都來撫慰師父，責怪寶川，要他賠禮。宅川雙手抱著頭，蹲在一邊鼓氣。那二妞閨女流星似的眼珠閃了閃，慎怪地瞪寶川一眼，拉住父親，推到椅子上坐下，嬌憨地說：“爹呀，干么生他的氣呢?他是個楞頭青，你不知道怎的?”<SPAN lang=EN-US>
江鳴雁看看閨女，瞅瞅寶川，突然哈哈大笑了。大家莫名其妙。有人問：“師父笑么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老人抖著白胡須，樂哈哈地說：“我笑，我還沒推到轅門問斬，穆桂英就講情來啦!”<SPAN lang=EN-US>
大伙望著寶川和二妞，跟著樂開了。二妞受不住，紅著臉跑了。唯獨金牙三子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，氣悶地說：“樂什么<SPAN lang=EN-US>!有么好樂的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震海對寶田說：“你去給永升嫂做個保，讓于之善暫緩幾天，大伙湊湊，幫她把債還上。”<SPAN lang=EN-US>
寶田走后，寶川仍氣憤憤地說：“白學一身本事，有么用<SPAN lang=EN-US>?打人無爪，咬人無牙，沒個出頭之日啦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江鳴雁對震海說：“你不是有幾句話要說嗎<SPAN lang=EN-US>?震海，說說吧!”<SPAN lang=EN-US>
震海說：“好。三子，寶川，你們氣恨我，這怨不得你們。咱們光著腚一塊長大，誰不知道誰<SPAN lang=EN-US>?我不是見窮人有難不救，只是尋思，往常咱那么做，救不了多少難，頂多出出氣。三子，咱打過不講理的鹽局子，可是鹽價照樣漲，富的還是他們，窮的還是咱們。兩畝狼也沒為挨頓揍不再趕地邊子強占地，咱們家里倒給他賠東西、白干活。于令灰瘸了腿，照樣騎著自行車，胡作非為。孔慶儔挨了我?guī)兹~還是賴過去，我哥給他家?guī)凸ぃ簶且罉优d旺……一句話，咱這么做，頂不了多大的事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這樣說來，咱們家門里、武術會，還有屁用<SPAN lang=EN-US>!”金牙三子說著，抬腳就走。<SPAN lang=EN-US>
寶川起身跟上，說：“就等著受苦入土吧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別著急，兄弟!”震海將他二人拉住，“要想真正報仇翻身，還有法子。”<SPAN lang=EN-US>
他兩個一齊站住。寶川驚喜地叫道：“還有法子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金牙三子著急地說：“海哥<SPAN lang=EN-US>!是不是你說過的，南方有多少萬人馬,與官府作對，為窮人打天下的，他們要來咱這里啦?”<SPAN lang=EN-US>
江鳴雁渴望地說：“有話，多說說吧，震海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震海吩咐寶川道：“你去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海哥，剛才還說不怨我，怎么又要我走開……你揍我好啦!”寶川急了。<SPAN lang=EN-US>
震海笑道：“你去把院門閂上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等我回來再說啊!”寶川飛速地去閂上門，跑回來蹲在震海身邊。<SPAN lang=EN-US>
震海道：“咱這伙都是自家兄弟，窮骨窮肉，胳膊上走得馬，脊梁上點得燈的硬漢子。今兒實對師父和弟兄們說，我說的那南方造反的兵馬，都是共產(chǎn)黨領著干的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共產(chǎn)黨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孔志紅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啊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見到江鳴雁嚴肅的目光，大家立時靜下來。震海繼續(xù)說：“共產(chǎn)黨是咱受苦人的帶路人，要打倒一切害人蟲，建立起工農(nóng)做主的國家。這叫做革命!咱中國東北面有個叫蘇聯(lián)的國家，共產(chǎn)黨領著窮苦人，拿起槍桿子，在十多年前就打垮了地主資本家，實現(xiàn)了社會主義社會：種地的有地種，做工的有工做，再不受地主老財官府的欺壓，光景越過越好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這可真是夢里的事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我做夢也沒做到，仙境一般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怪不得官府這么怕共產(chǎn)黨，它有這大的能耐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這可比咱們武術會強老鼻子啦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</SPAN>咱這地方窮人這么多．怎么沒有共產(chǎn)黨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孔志紅不是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就一個，還被殺了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震海道：“有窮人的地方就會有共產(chǎn)黨，它是殺不完的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金牙蘭子眉開眼笑，拉著震海起身，說：“海哥，你不早說。快走吧！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上哪去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找咱的帶路人——共產(chǎn)黨去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震海拽住金牙三子，說：“別急，三子。共產(chǎn)黨和別的會道門不一樣，加入它，不那么容易。”<SPAN lang=EN-US>
三子拍著胸膛道；“它要什么，我都給它，連腦瓜子算上。只是錢沒有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寶川搗金牙三子一拳：“窮人的靠山，要錢做么<SPAN lang=EN-US>?傻蛋!海哥，快說，咱的共產(chǎn)黨在哪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震海說：“我也不知道它在哪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金牙三子亮著大嗓門道：“這好辦，咱大伙一塊用勁打聽，誰打聽著也不準存私心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三子，小聲點。”震海壓低聲音，“這事千萬不能露風聲，不能亂說。共產(chǎn)黨對受苦人最貼心，只要咱們向著它，它會自己找到咱頭上。”<SPAN lang=EN-US>
江鳴雁一直抽煙，觀察震海的神態(tài)。這時他莊重而嚴厲地掃了眾人一眼，說：“震海的話都記到心上，在這屋里說，在這屋里了，有誰走漏風聲——”他把白胡須使勁捋了一把，“別怨我江鳴雁手下無情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這時，傳來叩門的聲音。<SPAN lang=EN-US>
進來的人三十出頭，高個子。震海忙迎上前，親熱地說：“是你……這是俺師父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我叫江鳴雁。請坐。<SPAN lang=EN-US>”</SPAN>鳴雁讓位。<SPAN lang=EN-US>
來人向大家笑道：“路走晚啦，找石匠玉借個宿的。”<SPAN lang=EN-US>
寶川問：“你怎么知道他在這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來人答：“他家里說的。”<SPAN lang=EN-US>
寶川又問：“咦，海哥的熟人，世章叔不留下你，俺嫂不來找他，叫你自個兒來這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來人不好回答。震海剛要說話，江鳴雁先開腔了：“你問這些廢話干么，給灰瘸狼作眼哪<SPAN lang=EN-US>?震海，快領朋友去吧。”<SPAN lang=EN-US>
出了門，震海道：“老丁，真在我家宿?”<SPAN lang=EN-US>
丁赤杰低聲說：“不宿。先子在我庵上等你。你回家安頓一下，要三四天工夫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回家得費唇舌……你稍站一會兒。”震海急去找到寶田，囑咐道：“組織找我。你去告訴我家一聲，就說你爹托我到煙臺買煤買鐵去……你尋摸著編排吧。”他又問永升嫂的事，寶田說緩和下來，他就隨著丁赤杰，上了北去的夜路。<SPAN lang=EN-US>
（馮德英文學館）
半島上海洋氣候，剛才還明月當空，現(xiàn)在又布云揚雪。<SPAN lang=EN-US>
北風迎面掃刮，雪花凌亂，直往臉上打。兩個人，彎著腰，順著進山的路，急急地走。<SPAN lang=EN-US>
“適才那個老追問我的小伙子，是誰<SPAN lang=EN-US>?”赤杰問。<SPAN lang=EN-US>
“寶田的兄弟寶川，挺機靈的人，直腸子，不錯。參加黨，要向后放一放。”震海道。<SPAN lang=EN-US>
“江鳴雁這人，倒靠得住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我正要找你們說，發(fā)展他。還有俺村的喜彬叔，金牙三子，住一陣子能參加。桃花溝的伍拾子，我和他說過，定要加入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好，和先子商量商量。你老在武術會宣傳，小心于令灰、于之善他們聞了風去。你自己家里呢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俺哥人太老實，膽小怕事。俺爹那身子，能干什么<SPAN lang=EN-US>?家里的，我說過幾回，她一心想的是怎么過苦日子……我真不耐煩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這就不對，人天生有覺悟，要共產(chǎn)黨何用<SPAN lang=EN-US>?我不是和你說過嘛，我家里的當初也是……哦，上山啦，小心點，路滑。”<SPAN lang=EN-US>
山路坡陡，坎坷積雪。風吹得松林呼呼地喧騰。赤杰在前，震海隨后，無法交談了。震海想起丁赤杰的身世遭遇……<SPAN lang=EN-US>
丁赤杰家住丁家庵。丁家庵在煙霞洞西面的一道大山夼里。這昆崳山區(qū)的山庵，和通常的“庵”的概念不一樣，不是尼姑住地所在。在這深山大夼里，有不少的山庵，住的是窮苦人，一般都是獨戶，少數(shù)兩家以上的，當然像圣水宮附近的王家庵是個八九戶人家的村名的也有，但很個別。因此，庵的名稱通常是前面加個姓氏，丁家庵就是這樣的。山庵里的人們生活最苦，住在荒山野嶺，給財主放柞蠶、打柴、看山巒，在山坡、亂石中開墾一點土地，種點莊稼蔬菜，打些山雞野兔，有大些人、特別是女人們一輩子都沒出過山夼，不知山外天地。但山外的主人卻忘不了他們，賬本上的租息利錢、稅目捐課，那是清清楚楚，一家不漏，一丁不少的。<SPAN lang=EN-US>
丁赤杰家有父親和弟妹。八年前，他被抽壯丁，在文登城當兵。一年后，患了天花，被趕回了家，差點死了；病好后，他去東北謀生，在撫順當?shù)V工。礦井塌陷，同赤杰一起做工的朝鮮人崔玉基，為保護難友身受重傷。老崔臨終時拉著丁赤杰的手，說：“咱們是兩國人，卻是一條窮根<SPAN lang=EN-US>!我妻子兒子慘死在日本人手里。我?guī)Ч媚锉贾袊幌胛矣肿隽速Y本家的鬼!赤杰，我信得著你，你要不嫌，就把素香收下吧!”<SPAN lang=EN-US>
等赤杰和素香床前給他磕完頭，老人已瞑目辭世了!丁赤杰和崔素香掩埋了老人，回到山東丁家庵。赤杰參加了共產(chǎn)黨，素香在丈夫的引導下，也成了中國的共產(chǎn)黨員……<SPAN lang=EN-US>
赤杰和震海進了丁家山庵。細身材圓臉盤的崔素香，親熱地給于震海掃身上的雪，又將熱水、熱地瓜端到炕上，她就消失了。<SPAN lang=EN-US>
油燈下，李紹先拿出那個紅皮小本子，聽著于震海的匯報，一一記下。他說：“江鳴雁、金牙三子、伍拾子可以發(fā)展；要寶田再多教育寶川。桃花溝一帶山村，是文、牟兩縣交界的地方，離敵人遠，窮人多，工作方便，要加緊開展。如今組織擴大，文、榮、牟、海四縣，都有了黨組織。畢松林他們幾個交通員跑不過來了。特委<SPAN lang=EN-US>(注<SPAN lang=EN-US>: 特委：中國共產(chǎn)黨膠東特區(qū)委員會。<SPAN lang=EN-US>)決定，玉子同志以后也做這方面的工作。你的職業(yè)，也好掩護。你說呢?”<SPAN lang=EN-US>
震海興奮地說：“好!這比動嘴鬧宣傳，痛快多啦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這不是痛快不痛快的事，走到哪也不能忘記宣傳，發(fā)動群眾。”紹先嚴肅地看著他說。<SPAN lang=EN-US>
震海臉上熱辣辣的。赤杰道：“玉子做得不錯，比開始好多啦!”<SPAN lang=EN-US>
紹先沒有理會赤杰的話，繼續(xù)說：“珠子指示，派玉子同志去威海接一位負責同志。那同志在隆盛客棧里住，你去就說找程先生。見了面，你問他要到哪里去；他說回鄉(xiāng)省親去姑家；再問姑家貴姓，他說是姓趙，就對了。你領他到這里來。這是三塊錢，盤纏。”<SPAN lang=EN-US>
赤杰遞上錢褡褳，說：“給你干糧。”<SPAN lang=EN-US>
震海道：“錢和干糧不要，走哪幫人打個零工，還不管頓飯?”<SPAN lang=EN-US>
紹先道：“時間盡量要短，咱們接信晚了，他已等了不少日子，防備有意外。人家是上面來咱膠東的，不能出錯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放心，全包在我身上啦<SPAN lang=EN-US>!”震海說，“有沒有攮子(注<SPAN lang=EN-US>: 攘子即匕首。<SPAN lang=EN-US>)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什么家伙也不要帶，防備敵人查你。”紹先道，“你還有么事?”<SPAN lang=EN-US>
震海搖搖頭。赤杰說：“他沒安頓家里的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震海抬步邁門檻，漫不經(jīng)心地說：“女人鼻涕眼淚的，理她做么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回來<SPAN lang=EN-US>!你不要去啦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聽到這嚴厲的喊聲，震海猛一驚，回身看時，只見李紹先那清瘦的臉氣得煞白，嘴唇發(fā)青，拿紅本子的手直哆嗦。震海愕然地看著他，不知出了什么事。<SPAN lang=EN-US>
紹先滿臉怒氣，痛切地質問道：“你說的什么話!咱共產(chǎn)黨員不要家啊<SPAN lang=EN-US>?革命為什么<SPAN lang=EN-US>?!”他咳嗽了兩聲，“看不起女人的，不夠資格革命!這次任務，另找人去吧!”<SPAN lang=EN-US>
赤杰忙把震海托劉寶田轉告他家里的話說給紹先。李紹先向門外揮揮手，埋頭看他的小紅本子。于震海怒視著紹先，才想發(fā)作，被赤杰拉出門外。<SPAN lang=EN-US>
震海氣憤憤地說：“萬萬沒想到，李紹先對家和女人這么上緊。我看這人才是軟骨頭，不能革命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你錯啦，兄弟<SPAN lang=EN-US>!”赤杰挽著震海的胳膊，邊走邊激動地說，“你全不知先子的底細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明擺著，他自己說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他說什么來?他什么也沒說!紹先的媳婦孩子，在春天——就是介紹你入黨前兩個月，全叫敵人殺害啦!”<SPAN lang=EN-US>
震海像釘子插地一樣站住了。赤杰道：“他媳婦真是好樣的<SPAN lang=EN-US>!在牟平城臨刑前，她和孩子只穿單衣裳，赤著腳，把脫下的衣裳鞋子襪子打成包，托人捎給紹先。包里還有封信，信上說，要他為天下的窮人，老婆孩子，父母姐妹，保重身子!這些穿的，她和孩子帶走可惜了，送給別的窮苦人家……”赤杰的聲音發(fā)啞了，“先子沒有家啦，一個人，東躲西藏，為革命忙活啊!”<SPAN lang=EN-US>
震海的兩行熱淚流到腮上。他拳搗著自己的肩窩，轉回身去，痛悔地說：“我太傷人<SPAN lang=EN-US>!對不起先子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赤杰扯住他，說：“你用不著解說，先子挺喜歡你，也對你很嚴格。看看，這么重的任務交給你，怎么不叫旁人去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震海揩把淚，心像火包著似的熱。他們剛下了山坡，路邊巖石后，閃出一個雪團，那正是放哨的崔素香。她扯下自己身上的麻袋皮，抖干凈雪，披到于震海的高大的脊背上。<SPAN lang=EN-US>
震海辭別了赤杰夫妻，辨著羊腸山道，急向東走。那山路，越走越艱險，山峰越來越高了。<SPAN lang=EN-US>
（馮德英文學館）
雁群呼喚著，擺隊南飛。遠處蓋雪的峰巒，在殘陽下閃著冷落的寒光。雪野上的路途，行人斷跡。只有大道旁土丘的背風處，坐著一個人，一副倦態(tài)，眼睛無神地發(fā)呆。他，于震海，整整一天沒吃飯了。昨天，他為早趕完這一百多里雪路，乘晚行走，在九龍池下的嶺口子上，被絆腳繩索勒翻，撲上一伙人，搜去他腰中的一塊錢和身上披的崔素香的麻袋，罵了聲：“窮家伙，饒你命吧<SPAN lang=EN-US>!”七八個黑影提著刀槍，向山里隱去。<SPAN lang=EN-US>
震海跳起來，追出幾步，但想到自身的任務，呸了一聲，繼續(xù)趕路。無錢宿店，他在一個村頭的打谷場的草鋪子里臥了一夜，一宿不曾合眼，反來復去地想，組織交代，任務緊急，不能耽擱，沒法幫工掙吃的，怎么辦<SPAN lang=EN-US>?拿什么接負責同志呢<SPAN lang=EN-US>?想來想去，只有一個辦法，把他去路的干糧省下來，留著回來路上吃。就這么著，他走了一天，餓了一天。<SPAN lang=EN-US>
這時候，震海渾身無力，肚子空叫，冷得發(fā)抖。他摸著棒棒硬的凍地，望著光蕩蕩的雪野，毫無辦法。他摸凍地的手，挪到了盛干糧的褡褳上，嘴禁不住蠕動起來……然而，他使力吞回一口唾液，摸干糧的手又挪到雪層上，抓了兩把雪掩進嘴里，跳起來，上路了<SPAN lang=EN-US>!
掌燈時分，他進了緊靠海邊月牙形的港城威海衛(wèi)。沒費事，和程先生接上關系，二人商定，明早啟程。那程先生沒問，震海自然也不好討飯吃，兩人睡在一個房間。第二天上路了，震海才看清這位程先生，白凈臉皮，戴著眼鏡，穿著長棉袍子，頭上一頂舊禮帽，脖子上圍著灰色絨線巾。震海背著他一個偌大的皮箱，心里思忖道：“一直擔心，怕回來路上沒干糧，總算好，箱子挺沉的，他還有盤纏……”心里一寬，饑腸子就作亂了。震海實在捺不住，就掏出個玉米粑粑，邊走邊吃。<SPAN lang=EN-US>
程先生在后面問：“玉子同志，有吃的么?”<SPAN lang=EN-US>
震海所以沒問對方吃不吃，是因為早上走的時候，見他出去了一會兒，以為是吃飯去了。石匠玉是實在人，客套少。這時他忙轉身道：“你饑困啦<SPAN lang=EN-US>?沒有好的，俺鄉(xiāng)下東西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什么都行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震海送上一個玉米粑粑，一塊咸蘿卜頭。程先生接過冰硬的粑粑，狠咬一口，飛快地嚼著說：“很好<SPAN lang=EN-US>!很香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震海見他吃得挺甜，滿意地說：“多會窮人都能吃上這個，就不錯啦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嗯，不不，太低啦，太低啦<SPAN lang=EN-US>!等我們革命成功，在這——”程先生握咸蘿卜頭的手指向雪野，“在這大片的肥沃土地上，實行社會主義機械化的大生產(chǎn)，生活就大大改善啦!”<SPAN lang=EN-US>
震海道：“那敢情好啦!咱這里，窮人家十戶有九戶沒牲口的，能有牲口使喚，也就挺好啦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不能光看目前，要有遠大理想。”程先生啃硬粑粑的嘴迅速地蠕動，“玉子同志，你是什么成分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你說么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你干什么職業(yè)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石匠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哦，手工業(yè)工人，農(nóng)村無產(chǎn)階級，很好!再給我點吃的……你哪一年入黨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頭年伏天，趕孔家莊集那天，是初九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應當記住，去年是公元一九三二年，這不能馬虎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哎。你給說說。咱紅軍打勝仗的事吧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好。現(xiàn)在革命形勢大好<SPAN lang=EN-US>!自從‘四·一二’蔣介石叛變大革命以來，我們黨克服了陳獨秀的投降主義，自己掌握工農(nóng)武裝，領導革命……”于是，程先生從八一南昌起義、秋收暴動，講到閩浙贛、鄂豫皖、陜北紅軍的勝利，特別是江西、福建的中央紅軍，打垮了國民黨數(shù)萬兵馬的三次圍剿……最后，他激情滿懷地說：“全國都動起來了，就看我們膠東的啦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震海更是興奮不已，說：“俺們的勁早憋足啦<SPAN lang=EN-US>!只想早一天動手干，盼著早勝利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這沒有問題。我們有了馬列主義指引，革命一定會成功，這是毫無疑義的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程先生，你知道的真多，往后多說說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我沒讀幾本馬列著作，我們互相學習。”程先生謙遜地說，“哎，玉子同志，自己人面前，不要再叫我先生，同志相稱，叫我程子。程是代數(shù)上方程式的程。明白吧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俺不認字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哦……再給點吃的吧。”<SPAN lang=EN-US>
震海又給他一個粑粑，暗想：“看他人挺文弱，飯量倒不小，早上沒吃飯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程先生一面狠吞虎咽，一面說：“非常感謝你呀，玉子同志<SPAN lang=EN-US>!他們再不來人，我得栽跟斗了。皮鞋賣了，懷表賣了，早上才算付清房租。昨天一天，到晚上才吃了一碗湯面。兩袖清風嘍!”<SPAN lang=EN-US>
震海馬上把正向口里塞的半塊粑粑放進錢褡褳里，說：“不瞞你說，來時組織上給的三塊錢盤纏，叫‘斷道’的搶了去。幸好還有干糧，夠你兩天路上吃的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那你呢?”程先生也停止了吃食。<SPAN lang=EN-US>
震海挺挺身子，說：“我身子壯，吃慣苦啦。”<SPAN lang=EN-US>
程先生把手中的粑粑掖進腰里，道：“共產(chǎn)黨員，能克服一切困難。我們同甘共苦，一齊奮斗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下午，他們來到山邊一個小村莊，討了點開水喝，歇息了一會兒。出村走了三里多路，望見遠處走來四五個人。震海觀察片刻，辨出是警察。他問：“有怕他們的東西沒有?”<SPAN lang=EN-US>
程先生道：“箱子里全是書，馬克思主義的經(jīng)典著作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怕敵人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黨的書，怕。”<SPAN lang=EN-US>
震海左右掃視幾眼，說：“你順路直走，我從這向山里去，躲過他們再趕上你。”<SPAN lang=EN-US>
程先生道：“如果敵人發(fā)現(xiàn)，你就丟了箱子跑掉!”<SPAN lang=EN-US>
于震海離開大路，斜刺地向山邊樹林處插去。<SPAN lang=EN-US>
程先生被警察攔住，搜過身，盤問一番。他道是在外埠教書，回鄉(xiāng)省親，順利過去了。<SPAN lang=EN-US>
震海遠遠望見程先生無事，就放下心，只顧走自己的。豈知白雪一片，人身顯眼，警察終于發(fā)現(xiàn)震海，喊叫他站下。震海不理，加快了步子。敵人端槍追來。震海撒腿猛跑。后面開了槍。幸喜來到樹林，但他剛沖進去，膀子上中了一彈，一頭撲在松樹上，皮箱摔出老遠……<SPAN lang=EN-US>
（馮德英文學館）
桃子拿手使勁抵住嘴，不讓悲泣出聲；那淚水，不斷頭地流過面頰，澆濕了手里正縫著的嬰孩的紅小褂。她再想不到，從小被人稱為硬朗閨女的她，出嫁后竟流出如此之多的眼淚，比她那多愁善感的姐姐流的淚還多呵!
她身旁的丈夫，側身對著墻，酣暢的鼾聲，使桃子傷心，哀怨，心里說：“我揪心絞腸煎熬了四天四夜，他倒是一點事沒有，睡得自在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還有什么事使于震海睡不著呢<SPAN lang=EN-US>?他膀子負了傷，咬牙抱著皮箱，爬上雪山，跟箱子一塊滾下陡坡，擺脫了那四個怕苦的警察的追擊，將程先生和他那重重的一箱書，安安全全地送到丁家庵……誠然，回家之前，他有點擔心父親、媳婦追問他的行蹤。還好，父親當著媳婦的面問他去煙臺的路途情況，鐵質煤價如何。而媳婦呢?她瘦了些，眼窩有青影，也當著父親的面，帶笑跟他說話。震海暗喜，寶田人老實，這謊可撒圓了。<SPAN lang=EN-US>
實際情況，卻與這位粗心的石匠領會的恰恰相反。他離村那天晚上，寶田來對桃子說，農(nóng)閑時節(jié)，鐵匠活多，震海要幫他家去煙臺買煤買鐵，因為要帶夜修車子，第二天趕早上路，震海就不來家了。聰穎的桃子馬上識出破綻，說：“我去找他捎點東西。”<SPAN lang=EN-US>
寶田忙攔住道：“他已推車子去了孔家莊，要找木匠修，跟別家結伴在那里動身。大妹子放寬心，沒差遲，這幾天有么活，我來照應。”<SPAN lang=EN-US>
石匠玉時常出外做工，三五天，半個月，都是有的，幫人干活這類事，也不新鮮。可是這次為什么一定晚上走?莫不是又去干背人的事，怕家里阻攔，才不辭而別的<SPAN lang=EN-US>?桃子心慌。于世章一旁寬慰兒媳說，去就去吧，不會有事的。桃子一夜沒合眼，第二天一早，她尋到寶川，問起這事。寶川驚訝道：“買什么鐵?哎，昨下晚不是有朋友來拳房找他，在你家借宿的嗎?”<SPAN lang=EN-US>
桃子雖然驚異不止，但還是連忙掩飾道：“哦，有來……他倆睡過一會兒，就起身走啦，我隱約聽說買鐵，當是給你家買吶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嘿，海嫂子，打鐵的多著哪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寶川兄弟，我黑里沒看真，找他的那人，怎么個長相呀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高個頭，淺麻子……放心，嫂子，反正不是女的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桃子明白了，他是北山丁家庵的丁赤杰。他不閑著來找震海，時常同她和公爹說些窮人如何受苦的話，給人留下老實厚道的印象。這時，桃子忽然把這丁赤杰，同她做新娘的第一天夜里，在窗外喚走她女婿的那個人聯(lián)系在一起。<SPAN lang=EN-US>
“準是他，又是他，喚走他。”桃子心里想。他們不會為壞，是好人，老實人。那孔志紅也是好人呵，可他是共產(chǎn)黨<SPAN lang=EN-US>!震海和赤杰常說共產(chǎn)黨，難道他倆真和共產(chǎn)黨有來往?共產(chǎn)黨不光是教書先生，種田的做工的也能有?
四天四夜，桃子坐立不安，一天多少次走出門外，張望各條路口；夜里機織，針黹，時時停下來聆聽動響。在公爹面前，她還要裝作無事，慰藉老人……<SPAN lang=EN-US>
悲慟著的年輕媳婦，再也聽不下去丈夫的鼾聲，她要叫醒他，問個明白……忽然，她肚子里的東西向上頂了一下，又向下一蹬。桃子依墻靠著，閉上眼，手輕輕撫摸隆起的腹部。漸漸地，胎兒老實起來。她深深地卻是無聲地嘆口氣，擦干眼淚，忙著繼續(xù)縫紅小褂……<SPAN lang=EN-US>
風住了，雪停了，云開了，星斗滿天。院子里那株歪脖子老赤松，壓滿了雪朵，靜穆地立著。暖和的茅草屋，雞在灶旁的熱窩里，發(fā)出尖細的睡聲。東房間的于世章，不時響起壓抑的咳嗽。<SPAN lang=EN-US>
“爹的身子越來越不好啦，精神頭可從來不減。這寒天，震興哥還在外做工。日子苦是苦，倒省心啊!可就是他，偏要挺險……唉，等有了孩子，他當了爹，就該老實啦<SPAN lang=EN-US>!”桃子邊想邊飛針走線，見他的被頭張開了，就趴下身給他掖好——此時，她的臉正俯在震海的臉上面：“唉，那臉皮，風里雪里吹打的，粗多了，兩個腮不見了，眼窩那么深，只顯眉毛了<SPAN lang=EN-US>!他瘦得這么快，幾天沒吃飯似的。你嘴閉得那么緊，做么呀?老實人，不老實過日子，家給你料理成這個樣子，你還不稱心?人家能過，就你不能過?老是那么多的氣不平，做么呀!唉，愛不是，恨不是的人，你叫俺怎么好啊?!”<SPAN lang=EN-US>
桃子嘆口氣，理把掉下來的頭發(fā)，輕輕拖過他的棉襖，翻弄著尋覓要補的地方。突然，她眼睛一亮，兩手掰住右面的襖肩，仔細瞅著：“不是眼細，差點過去了<SPAN lang=EN-US>!這是誰給他補的<SPAN lang=EN-US>?一樣顏色的舊布，好手巧心細的女人活計<SPAN lang=EN-US>!……哦，他人緣好，朋友的好心家里的，也是有的。”她定下神，翻過襖袖，看看里面有碎的沒有。就在外表補過的地方的里面，有雞蛋大的窟窿，周圍的棉絮破布上，是些黑紅的斑點和道道。她湊上燈前，端量著：這是怎么破的，從外碎到里?樹枝劃的?不像；摔倒磕的<SPAN lang=EN-US>?不是。這黑紅的東西——啊，血!
桃子全身一震，去掀開他的被頭。她彎在他身上，才看見他側身壓住的右肩，裹著白布，鮮紅的血洇出布面，紅得刺眼。桃子的黑細眉毛挑成月牙形，一臉蒼白，身子一軟，撲倒在他身上。那淚水，那哭聲，<SPAN lang=EN-US>-一塊兒進發(fā)出來。<SPAN lang=EN-US>
于震海驚醒，霍地坐起來，問：“你怎么啦，啊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桃子滑到他腿上，嗚嗚地哭。<SPAN lang=EN-US>
震海有些著慌，軟和地說：“有事說嘛，哭的什么勁?別哭。”<SPAN lang=EN-US>
桃子搐動著青春的軀體，哭。<SPAN lang=EN-US>
震海有些焦躁地說：“你說話呀!這么大個人，淚水淹死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桃子越發(fā)哭的傷心，聲也大了。<SPAN lang=EN-US>
震海扶著她的肩，輕輕推搡著道：“你要怎么的，爹聽見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還想到有爹，你這狠心人!”桃子哭喊起來。<SPAN lang=EN-US>
震海怒道：“我還沒死，你就發(fā)喪!再哭，我動手啦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你打，你打吧<SPAN lang=EN-US>!打死我倒省心啦……”桃子把頭撞進他懷里。<SPAN lang=EN-US>
震海揚起手，茫然無措，望著媳婦的淚臉、孕身，又氣又急地說：“你成心啊<SPAN lang=EN-US>!”將手掌狠狠地打在自己腿上，“啪”。<SPAN lang=EN-US>
“住手<SPAN lang=EN-US>!渾小子<SPAN lang=EN-US>!”房門外，響起嚴厲的訓斥聲。<SPAN lang=EN-US>
夫妻二人都被震住。桃子急忙離開他懷，攏亂發(fā)，揩眼睛。震海跳下炕，掀開門簾，躬下腰，伸出兩手去抱跪癱在地上的人，叫道：“爹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啪”，震海挨一嘴巴，他沒有閃避，仍是抱起父親，放到炕前的方凳上。<SPAN lang=EN-US>
于世章眼睛冒火，哆嗦著大手，指著兒子，斥道：“你個混賬小子<SPAN lang=EN-US>!在外面有功啦，回家欺負人!你媳婦，來到咱家，累死累活，吃苦受罪，這還不夠啊!你走不照面，離家四五天，她吃不下，睡不著，提心吊膽，淚往肚子里咽，強作笑臉寬我的心<SPAN lang=EN-US>!她懷著身子，瘦成那個樣，你眼瞎啦<SPAN lang=EN-US>!打著燈籠照，天底下上哪去找這樣賢惠的媳婦!你這個沒心肝的小子，過來!”他舉起右手。<SPAN lang=EN-US>
又高又壯的兒子，馴服地走到父親跟前，規(guī)矩地躬下身。<SPAN lang=EN-US>
桃子跟著丈夫過去，哽咽著說：“爹，你消消火，他沒打我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我有耳朵!你別護他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爹!”桃子抱住公公打下來的胳膊，抽抽搭搭地，再說不上話。<SPAN lang=EN-US>
世章的淚水在眼圈里閃光，忍了忍，沒有流出來。說：“好，嫂子<SPAN lang=EN-US>!看你面上，寄下這頓打。你快上炕歇著，孩子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桃子拉過棉襖，摔給光著上身的丈夫；她倚坐炕沿，低下頭，那淚水，順著搭在臉上的凌亂的發(fā)縷，悄悄往下淌。世章吩咐兒子去東間找他的煙袋；然后壓低聲音對兒媳說：“嫚子，你受了委屈，我心里刀割似的<SPAN lang=EN-US>!你要是還解不開，我替他給你賠禮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爹，你老快別這么說……俺好啦!”桃子拼力抑制感情。<SPAN lang=EN-US>
“好孩子!今夜里，咱爺倆非叫他說了實話不可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爹，別太難為他，他也夠苦的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震海取煙袋回來。世章抽著煙，沉思一會兒，突然問：“震海<SPAN lang=EN-US>!你們那個組織，叫個么名字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組織<SPAN lang=EN-US>?”震海怔了一剎，“武術會、家門里呀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我問的是別的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別的，沒別的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震海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震海一抬頭，碰上父親那雪亮的炯炯目光，立時避開。于世章緊逼一句：“我指的是共產(chǎn)黨!”<SPAN lang=EN-US>
桃子猛掉頭看丈夫。震海把頭扭向一邊。桃子呼吸緊迫地說：“回爹的話<SPAN lang=EN-US>!你是不是?”<SPAN lang=EN-US>
震海垂下頭，手攥住炕沿。桃子用手推他，催促道：“說呀!說呀!是不是<SPAN lang=EN-US>?要不是，就說明白呀!”<SPAN lang=EN-US>
這時，于世章倒平下氣來，向桃子擺擺手，對震海說：“爹不使你為難。震海，你這大半年，有些個變樣，比往常靈通了不少。你說的一些話，有見識，有理數(shù)。我以為你大啦，有家口啦，心眼多啦。天長日久，我尋思不對，有別的緣故。加上，你新交的朋友丁赤杰，時常來找你，他給我說的一些窮人為么受苦受難的道理，句句通達。這些事七湊八湊的，我就有了心事啦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桃子暗暗吃驚：“公公平時殘殘疾疾的，像不留什么心，原來比我還仔細!”<SPAN lang=EN-US>
世章深吸一口煙，道：“這次你離家，我打聽過你江鳴雁老師，他把對你的看法說給了我……難為你媳婦，還想方設法替你瞞著我，我這心早和鏡子一樣明亮。唉!你個渾小子，我寒心，養(yǎng)你這么大，你倒不清楚你爹的為人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桃子狠盯丈夫一眼：“磨破嘴唇你不聽，今兒我才不給你開脫，你爹狠狠教訓你一頓，往后老實了，合家省心。”這是她心里的話，那嘴上說的是：“爹，你用不著傷心，他往后老實啦，就好啦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我不老實?我做么壞事啦?你說!”震海頂撞媳婦。<SPAN lang=EN-US>
“住嘴<SPAN lang=EN-US>!”世章喝道，立刻又平下語氣，“你覺著挺委屈，是不是<SPAN lang=EN-US>?那是你自個兒找的。我問你，共產(chǎn)黨是窮苦人的領路人，是不是?”<SPAN lang=EN-US>
震海道：“是，怎么不是?”<SPAN lang=EN-US>
世章問：“它要窮人都動起手腳，打倒黑暗的世道，是不是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是，是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是，你為么不這么做?我和你媳婦，都是財主，官府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爹，我是擔心你身子殘疾，她又膽小，想等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想等日頭從西山出啊?”于世章氣質軒昂，聲調悲壯，“我殘疾，身子是半個人；可你爹于世章，從來向財主官府低過頭嗎?你知道不，你爹活著半截身子，掙扎這口氣，使勁地喘著，為的是看那些害人的王八蛋進土的啊<SPAN lang=EN-US>!震海!是誰叫你學武功的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是爹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誰要你入三番子(注<SPAN lang=EN-US>: 三番子：即家門里。<SPAN lang=EN-US>)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爹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誰讓你參加農(nóng)民協(xié)會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爹!爹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你打抱不平，救人傷己，跟誰學的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爹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爹叫你學得比你爹精明，少吃對手的虧，多報些窮人的仇!我說的對不對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句句實在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那你參加共產(chǎn)黨，為么要瞞我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爹，只因這共產(chǎn)黨和別的組織不一樣，最秘密，紀律嚴，不告父母，不透老婆孩子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那不成了光桿組織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那些仇恨舊社會，樂意起來革命的人，才能聯(lián)絡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你們要信得過，給我掛上個名字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好，我報告上級。”<SPAN lang=EN-US>
此時此地，這剛烈不屈了一輩子的于世章，竟在兒子、兒媳面前，老淚縱橫，顫動著嘴唇說：“我，身子糟踏啦，動彈不得啦……我、我是說，你告訴共產(chǎn)黨，有能用著于世章這個殘疾人的地方，千萬別忘啦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矛盾會如此發(fā)展，完全出乎桃子的意料。事情來得太突兀，太重大，她一時接受不了它，只覺得自身孤單無依，成了局外人。她伏著墻，嗚咽起來。<SPAN lang=EN-US>
世章抹去順著皺紋流到胡子上的淚水，疼惜地望著桃子，悲喜交集地說：“你聽我說，嫚子!你可別多心，俺爺倆欺負你。孩子，你家也是苦人兒，受盡這世道的害處。我今年五十二啦，從老輩我記事，就給財主當牲口使喚。只為我講理，要活得像個人，把我打得半死，土牢里躺了三年，壯壯實實一條莊稼漢子，落得成了廢人!震海他爺、他媽、他妹、都不是該死的時候死的啊!這世道太害人!閨女，咱不反抗，你的孩子，孩子的孩子，孫孫重孫孫，千千萬萬后代，還是要當牛做馬，早死早亡!嫚子，現(xiàn)如今有了這共產(chǎn)黨，領著多少萬窮人的兵馬，咱們再齊心動起手來，窮人的江山，是注定要興旺起來啦!這真是黑夜里見明燈啊!孩子，咱不能不心向，不能不投奔哪!”<SPAN lang=EN-US>
桃子被老人的話深深打動，這都是對的。然而，山村閨女第一次見到的共產(chǎn)黨人就是鮮血滿身慘遭屠殺。為她丈夫命運揪心的重壓，是不能輕易消失的。不過，飽受挫折磨難的女子，有著驚人的堅韌的克制力量，為消除她們所摯愛的人的痛苦和不安，自身哪怕是在火里焚，也努力去寬慰他人。桃子飲泣咽悲，止住哭聲，轉回頭說：“爹，你放心，我不傻。你老快歇著，啊!”<SPAN lang=EN-US>
震海把父親送到東房間。世章小聲叮嚀道：“千萬別難為她，啊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她就是怕事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不。桃子不是軟的，有骨氣，她媽的為人我清楚。多說說．她會明白得風快。你先賠不是，消消她的委屈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我這五尺多的漢子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有對不起人的地方，一百尺也得彎下來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那父子雖然細聲低語，東西房只隔著灶間，桃子都收進耳朵里。她想：“他那火性硬壯漢子，他爹又說他做得對，還會向媳婦賠不是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桃子托腮倚在炕上，好久不見動靜。她側回臉，見丈夫站在炕
前，誠篤地望著她，懇求道：“再不理我，真給你跪下啦!”<SPAN lang=EN-US>
桃子起身挨著他，關切地說：“快點吧，老天爺，俺看看那傷<SPAN lang=EN-US>!唉，不是你自個兒的肉似的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夫妻熄燈睡下。震海講了許多革命道理。桃子一直用心聽著，末了，她慨嘆道：“這是好事，俺的心能不向著?就怕有閃失……唉，還有個沒出世的孩子!”<SPAN lang=EN-US>
震海道：“為天下的孩能做人，咱才干革命。你也別光想著孔志紅，以為當共產(chǎn)黨就是送死的。咱要學孔志紅，學紹先的媳婦，死為解放死，活為革命活。你好好干，為革命盡力氣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俺沒能耐，不行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行。亦杰的女人是朝鮮人，都參加革命啦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要不人家是外國人啦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中國的女的也行。鳳子你認識不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俺桃花溝的閨女，孔家莊婆家，紡絲的，我怎么不認得<SPAN lang=EN-US>?她怎么啦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她就為革命出力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哦，啊!鳳子姑是個干練人，能行。我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震海等了一會兒，不見她說下去，催促道：“你怎樣，說呀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讓俺想好了再說……”桃子又過了一會兒，語氣是沉靜的，話卻是有力的，感情濃重地說，“我，你放心，為著你們的事，吃得了苦，遭得了罪!你信不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我信。你們桃花溝是個好所在，你回去給媽說說，參加革命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俺媽還能經(jīng)得起事<SPAN lang=EN-US>?她一輩子好強，苦累最多。上次孔居任做強盜你救他脫了身，為救俺爹和好兒姐出來，把驢也賣了，日子更艱難啦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多艱難也挺得住，石頭再硬，錘也打得開!等咱們有了武裝，暴起動來，革命成功了，日子就好過啦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有那一天敢情好!只是我尋思，這苦哇，還在后頭吶<SPAN lang=EN-US>!”桃子心事重重地說，“你的傷口那么深，明兒去孔家莊抓付藥吧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怕人嫌疑是槍傷，我去不好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桃子早想好了似的，說：“我去。還有，震興哥半個多月沒來家啦<SPAN lang=EN-US>.得去望望他……<SPAN lang=EN-US>"（馮德英文學館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