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白菜萃女看著他把肩上半口袋糧食蹾在地上,惆悵地說:"唉,她又不收?”<SPAN lang=EN-US>
于震興坐到門檻上,從灶洞里引火抽著煙,悶了一會兒,拔出煙袋,說:“家里她和孩子,凈吃糠菜不說,于之善、于令灰弟兄,還三天兩頭去為難,昨夜里,孔顯又領(lǐng)五個兵圍房子,我來之前才撤走。唉,她真是她媽的強性子!”<SPAN lang=EN-US>
萃女捧過一碗米湯給他。她那白皙的圓臉,比往昔豐腆些,渾身上下,沒了綢緞的影子,穿著紅格布夾襖、小碎花綠褲,倒更顯出她天賦的美麗。<SPAN lang=EN-US>
“她沒拿話刺你<SPAN lang=EN-US>?”她留心地問。<SPAN lang=EN-US>
震興道:“桃子妹待我和從前一樣,也不說你怎么的;可她越這么著,我心里越不踏實。村里寶川那一伙,眼像錐子似地盯我,像是冤家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萃女無聲地嘆口氣,撫慰他說:“他們恨你——是為我,咱心里有數(shù)就是啦<SPAN lang=EN-US>!吃飯吧。”<SPAN lang=EN-US>
于震興沒有動彈,濃煙從口里吐出來,一鍋接著一鍋地抽……<SPAN lang=EN-US>
去年陰歷正月,于震興由極力地反抗,到終于被萃女所征服,與其說這老實窮苦的雇工,是被小白菜那熾烈的愛情的羅網(wǎng)纏住,毋寧說是被她辛酸的身世所打動。受苦人的同情心是無止境的,如果不警覺,有時能達到不分是非的境地,結(jié)果會使自己吃盡苦頭。震興就是這樣。但他和萃女的關(guān)系,他自己認(rèn)為沒有做缺德的事,說的是真情實況。那風(fēng)雪的夜晚里,他沒有離開萃女,就在黑屋子里,他和她達成了三條協(xié)議:<SPAN lang=EN-US>
一,兩人感情上互相疼愛,但男女上的事,誰也不準(zhǔn)越軌;<SPAN lang=EN-US>
二,萃女努力爭取改嫁重婚的自由,只有到那時,他們才結(jié)成夫妻;
三,震興不離開她家,工錢照舊,經(jīng)濟上分得清清楚楚。<SPAN lang=EN-US>
震興堅守著約法三章,因此,不論父親如何怒罵,熟人如何挖苦嘲弄,這老實的雇工卻主意不變,對萃女堅貞不渝。而萃女為了搬開壓著她的沉重石頭——孔秀才攥著的不讓她改嫁的文契,曾到威海衛(wèi)找她哥楊更新。楊更新剛從天津來到威海,給專員當(dāng)秘書,這是他熬了多年,憑借他的一個同學(xué)的父親和孫專員是舊交,才攀上了這個地位的。楊更新對胞妹的要求表示同情,但由他出面和孔秀才講這個事不好辦,一來當(dāng)初是訂了死約的,人家有把柄;二來孔秀才是地方一霸,和縣里,市里交往深厚,有勢力,威海特區(qū)的專員也管不了文登縣的事。如果惹火了孔慶儒,對楊更新很不利,他還一心想向上爬,報那麻司令的殺父之仇。所以,他叫妹妹耐心等著,先報了父仇這個大事再說。<SPAN lang=EN-US>
雖然不能早成眷屬,但只要有情,終能晚就。萃女堅信這一條,感情有了寄托,又能朝夕和戀人相處,她精神好多了,舊的生活習(xí)慣也改多了,勤快多了,身子也健康多了。<SPAN lang=EN-US>
然而,那生活的疾風(fēng)卻不容寂靜的幼林不受吹打。到了夏天,震興目睹父親被孔秀才領(lǐng)兵折磨,他被弟弟震海拳打,回家見癱殘的老爹活活燒死,震興當(dāng)時昏倒在父親尸體上。醒轉(zhuǎn)來,他直奔孔家莊,對著戀人萃女說:“往常的事,誰也別再提,咱倆一刀兩斷,從此不認(rèn)識!”<SPAN lang=EN-US>
萃女詫異地看著他滿是淚水的痛苦的臉,慌了手腳。<SPAN lang=EN-US>
“先別說絕話,有事好好商量<SPAN lang=EN-US>!”萃女乞求地說。<SPAN lang=EN-US>
“商量<SPAN lang=EN-US>?還商量什么<SPAN lang=EN-US>!”震興狂吼一聲,對著她走去。<SPAN lang=EN-US>
萃女望著他握緊的拳頭,充滿殺氣的面容,仇視的眼睛,嚇得后退到炕沿上,手護住胸部:“我怎么啦<SPAN lang=EN-US>?我犯了哪一條<SPAN lang=EN-US>,老實人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我、我老實!”震興狠狠打下去——打他自己的胸膛,悲恨地說,“我老實,你們都來欺負(fù)我!我老實,能見著孔秀才活活燒死親爹,還和他族上的人你拉扯!我老實,我也是人,孔秀才騙我找親兄弟回來,和親生爹一塊進土<SPAN lang=EN-US>!我老實,可你們這些狼心狗肺的人,這么欺負(fù)我!我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啊!你爹沒啦!”萃女哇一聲,大哭起來,“真痛心呀,爹死啦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她哭得是那樣傷心,悲痛凄切,一會兒工夫,聲音嘶啞,淚人一般了。震興先是一驚,接著身子發(fā)軟,蹲到地上,簌簌淚下。<SPAN lang=EN-US>
萃女又邊哭邊訴:“我是殺你爹的兇手,你打死我好啦!狠心的人,你恨誰,忘了我的身世啦!俺爹是怎么死的?我是孔秀才門族里的人,可他是我的什么人?不是他害得我呀!孔秀才這些吃人鬼害人獸,我白日黑夜不咒他們死?老實人,我的人<SPAN lang=EN-US>!我雖沒花轎抬到你家,可我的心給了誰,給了誰,給了誰啊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你別說啦<SPAN lang=EN-US>!”震興又號啕起來。<SPAN lang=EN-US>
萃女趴到炕席上,哭得更歡了。沙啞的嗓子,高一聲,低一聲,聲聲喚著“爹啊<SPAN lang=EN-US>!爹啊!”開始她是哭震興的爹于世章,替戀人遭到的巨大不幸傷心;哭著哭著,想起她自己的親爹,橫遭毒手喪命的慘景,為她自身的不幸流淚。最后,她自己也分不出是哭的哪個爹,兩種感情這次都匯合在一起來了。這鐘情的女子,有生以來,哭得最傷心最凄慘了<SPAN lang=EN-US>!
直到外出買東西的姑媽回來,勸導(dǎo)了好一陣,才將二人的哭聲制住。<SPAN lang=EN-US>
“你的情分,俺記心里啦<SPAN lang=EN-US>!”震興說,“我收拾回家。”<SPAN lang=EN-US>
萃女淚眼相望:“你回去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爹死啦,兄弟逃在外面,家里剩下桃子妹和孩子,房子也叫燒啦,怎么過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萃女默想一會兒,啞著嗓子,一片誠意地說:“你要回去,這是正理,俺不能再留。只是我尋思,你回去也幫不上忙,你拿什么養(yǎng)活弟媳幼侄女?依我之見,你買口壽材回去,把老人葬了,把房子收拾起來,仍舊在這做工,時常回去看著點,拿錢養(yǎng)家。你看好不好?”<SPAN lang=EN-US>
姑媽接口道:“興子,這法子挺好。你地?zé)o一垅,山無一尺,反正得出來做工,親近人家不做,哪里去做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震興聽從了,當(dāng)晚買了棺材找車?yán)丶遥赣H的尸體不見了。喜彬嬸小聲告訴他,是江鳴雁那些人收了尸走的。第二天,桃子告訴他,父親埋在丁家庵前面山崗的赤松林里。震興備辦了牲禮香紙,跑去祭奠痛哭一場。他又和鄰居喜彬叔等人一起,把燒掉的房頂搭蓋起來,就又回到萃女家里做工。然而,他每次回家送錢送糧給弟媳,桃子總是和氣地說:“哥,你一人掙一人吃吧,俺母女倆對付著過得去。”<SPAN lang=EN-US>
震興急了,流淚道:“妹,你也不知我的為人<SPAN lang=EN-US>?你對她恨著——我不替她張嘴,可這是俺出力掙的呀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哥!”桃子心里很難受,話卻說得鎮(zhèn)靜, “不是我不知好歹,是爹留下的話,不能屈了他老人家的意思。”<SPAN lang=EN-US>
震興再無言對答,像這次一樣,只得噙著淚回到孔家莊……<SPAN lang=EN-US>
掌上燈。萃女和姑媽把飯拾掇到灶間的桌子上。震興仍坐著悶頭抽煙。<SPAN lang=EN-US>
“興子,吃呀!”<SPAN lang=EN-US>
震興磕掉煙灰,湊到桌前,端起碗,筷子剛要向嘴里扒——又怔住了。他望著白細(xì)的面條,面前浮現(xiàn)桃子的山菜籃子,鼻子一酸,放下碗筷,站起身,泣聲說:“兄弟不知下落,桃子娘倆受罪……我,還得走,和他們一塊受罪,心里踏實些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姑媽要阻擋他,萃女示意不要管。震興出門到南屋去了。萃女進了她的房間。這里面的擺設(shè),已和萃女去年正月第一次請震興吃酒的時候相比,有了重大改革:夾在小白菜戲裝的花木蘭、杜十娘劇照中間的那些煙草公司的半裸體美人廣告畫沒有了,粉盒、胭脂缸也不見了,也沒有了嗆人的香味;炕上的鋪蓋都用素氣的布單遮著;窗臺上多了盆粉月季,一盆仙人掌。<SPAN lang=EN-US>
萃女打開抽屜,找出一疊票子,躊躇了半晌,想拿什么,又不知拿什么好,結(jié)果什么也沒拿,嘆了口氣,來到南屋家。<SPAN lang=EN-US>
震興正在炕上收拾他的衣服、鋪蓋。萃女湊上前:“我來吧。”<SPAN lang=EN-US>
震興沒有拒絕,看著她一件一件地打點齊整,卷起行李卷。震興跳下地,用繩子捆好。萃女把一卷票子塞進他口袋。<SPAN lang=EN-US>
“什么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工錢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不多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這長時間,我還不知你的體性<SPAN lang=EN-US>?不信你數(shù)數(shù)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信得著你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這就好。”<SPAN lang=EN-US>
兩人對面站著。<SPAN lang=EN-US>
沉默。<SPAN lang=EN-US>
一陣春風(fēng)吹進門來,很快就又出去了,
沉默。<SPAN lang=EN-US>
震興夾起行李卷。<SPAN lang=EN-US>
“這就走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走啦。”<SPAN lang=EN-US>
震興走到門口,萃女跟到門口。<SPAN lang=EN-US>
震興來到院子,萃女隨到院子。<SPAN lang=EN-US>
黑影中,震興站住了,轉(zhuǎn)身對她說:“你別怨我失信,走到哪里,我也記住你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我記住你的話,你該走;只是你這一走,我像閃去一半身子<SPAN lang=EN-US>!”萃女湊到他胸前,手摸著他的行李卷,“唉,你到底該把我的身世為人,對桃子妹說清楚。我見過她,她是明白人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唉!”震興深嘆一口氣,“人家不是我,再不向好處想。”<SPAN lang=EN-US>
萃女一陣心酸,默然了一會兒,低聲說:“我不知道共產(chǎn)黨的章程,對我這樣人,到底怎么看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震興搖搖頭:“這不很清楚嘛,你就是和孔秀才是對頭,可你哥在威海衛(wèi)也當(dāng)官,跟共產(chǎn)黨還是冤家呀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俺哥跟孔家可不是一路貨。”萃女?dāng)嗳坏卣f,“他沒做那些壞事不說,他是為報仇才巴結(jié)孔秀才,把我陷了身,去尋官當(dāng)?shù)摹T僬f,我哥是我哥,我萃女是我萃女<SPAN lang=EN-US>!你走吧,早晚我要找到你家去,親口對桃子妹說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你千萬別去,千萬別去<SPAN lang=EN-US>!”震興萬分緊張地說。<SPAN lang=EN-US>
“這個,你就別管啦……”萃女摘下左耳朵上的圖釘形的小耳墜,塞進他手里,“見到它,就像見到我!”<SPAN lang=EN-US>
震興唱過不少戲,知道是給他的信物,小心地裝進口袋里。<SPAN lang=EN-US>
“快走吧,我要插門啦!”萃女說著,使力推他,一直推出了院門,將瓦門樓下結(jié)實的門板,緊緊地關(guān)上。她的身子也隨著靠上門扇,聽著那熟悉的腳步聲,一步遠(yuǎn)似一步,她全身像撤走了骨架,一下癱倒在門里。<SPAN lang=EN-US>
(馮德英文學(xué)館)
夜,陰沉沉的,無星無月。海上來的潮潤的夜風(fēng),帶著濃重的咸腥味。于震興背負(fù)行李,走出孔家莊不遠(yuǎn),只聽有人啐罵道:“呸,孬種<SPAN lang=EN-US>!黑夜出來,給孔秀才做眼哪!”<SPAN lang=EN-US>
震興嚇了一跳。路邊樹林里閃出個人來,手中的東西寒光閃射。震興才要撒腿,已來不及,被那人揪住后衣襟。<SPAN lang=EN-US>
“寶川,不得冒失!”林子里又走出一個人。<SPAN lang=EN-US>
震興辨出后出來者齊胸的白胡子,著急地說:“江老師!俺是家去的,他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寶川仍抓住震興不放,晃著手中的腰刀:“老實說,是不是做探子的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江鳴雁撥開寶川的手,問震興:“震興,這黑夜了,你回家做么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俺回家,再不去孔家莊她那啦……”震興表白了自己。<SPAN lang=EN-US>
江鳴雁摸著他的行李卷,說:“浪子回頭金不換,這就好!”<SPAN lang=EN-US>
寶川轉(zhuǎn)怒為喜,拉著震興的手,說:“興哥,我早知道你會這么做。你呀,都是好唱戲唱壞的。唱戲的沒好貨——再別學(xué)那玩藝,也別沾戲子的邊啦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可不能一鍋煮,干啥行當(dāng)?shù)囊捕加泻萌藟娜恕!闭鹋d心里這么反駁.嘴上什么也沒說,只是嘆息了一聲。<SPAN lang=EN-US>
江鳴雁倒說出了震興的心里話:“年輕輕的瞎哇啦些什么<SPAN lang=EN-US>!唱戲的有幾個是有錢有勢的?我看你倒是學(xué)了孔秀才的腔調(diào),還來訓(xùn)斥別人。”<SPAN lang=EN-US>
寶川道:“說錯了我改嘴,不管這些啦。”<SPAN lang=EN-US>
江鳴雁又問震興,孔家莊有什么動靜沒有。震興說他沒見什么異常動靜。<SPAN lang=EN-US>
“你們要干么?”震興有些緊張。<SPAN lang=EN-US>
鳴雁道:“在這有點事。你快家去吧。”<SPAN lang=EN-US>
震興離開不大工夫,寶田來到樹林,對他二人道:“先子、赤子、玉子、三子、中子,已經(jīng)從村北摸進孔家莊。咱們?nèi)齻€,任務(wù)是掩在冬春樓前面的胡同里,監(jiān)視冬春樓里的敵人。他們不出來,沒事;出來就放槍扔手榴彈,發(fā)喊,引著敵人往村南跑。”<SPAN lang=EN-US>
寶川嘀咕道:“不殺幾個,白受一宿罪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為救人,誰讓你殺來<SPAN lang=EN-US>?”寶田教訓(xùn)弟弟,“不愿白受罪,回家睡覺去。”<SPAN lang=EN-US>
寶川連忙改口:“好,好,聽你的還不行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咱們聽老畢來傳話。”寶田道。<SPAN lang=EN-US>
鐵匠劉家兄弟,武術(shù)老師江鳴雁,從軟濕的田地里來到孔家莊。鳳子在村南接著,領(lǐng)他們進了冬春樓對面的胡同,隱在陰影里。她在寶田耳邊說:“那邊正在動手。”<SPAN lang=EN-US>
七八百戶的孔家莊鎮(zhèn),漆黑一團,行人斷跡。狗子偶爾在各處吠幾聲,打破深夜的靜謐。唯有街中心的冬春樓,燈火照耀,傳出陣陣喧嚷聲,醉罵聲,麻將聲……<SPAN lang=EN-US>
在這個罪惡的樂園的后街上,離區(qū)公所兩條胡同,便是關(guān)押犯人的地方。石頭圍墻兩丈多高,嚴(yán)實地圍著五間低矮的草房子,這便是牢房。圍墻只開一個門,厚鐵門扇,上面帶著自然的鐵栓,加了大鎖。本來,區(qū)里一般沒有這樣的關(guān)押設(shè)施,這是孔慶儒從他靠當(dāng)官司店老板發(fā)家的父親孔憲貴那里,繼承下來的私設(shè)公堂的監(jiān)牢。<SPAN lang=EN-US>
三個門崗抽香煙的火頭,在黑暗中閃爍。五個人影,順墻輕輕摸到門邊,最前面的于震海,猛撲上去,低喝一聲:“誰動要誰命!”<SPAN lang=EN-US>
三個敵兵正吃驚,跟著沖上來的四個人,早捂住他們的嘴,扭著胳膊,下了槍,一人一個,捺倒地上,像捆草個子似地綁起來,嘴都塞進破布。<SPAN lang=EN-US>
李紹先對俘虜說:“我們是共產(chǎn)黨,救人來的。你們交出鑰匙,沒有事。”<SPAN lang=EN-US>
丁赤杰將一個兵嘴里塞的破布扯開:“說。”<SPAN lang=EN-US>
這兵牙碰牙地回答:“我說……鑰匙叫、叫孔隊長,拿、拿去啦……”搜了一遍敵兵的腰,真沒鑰匙。<SPAN lang=EN-US>
震海摸了摸牢固的鐵門,走到圍墻下,掃了幾眼,回頭對紹先道:“砸門不行,只有越墻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就這么辦<SPAN lang=EN-US>!”紹先同意。<SPAN lang=EN-US>
留赤杰和紹先在外面監(jiān)視、接應(yīng),三個身有武功的青年翻墻進去。<SPAN lang=EN-US>
金牙三子踏著孔居任的肩,于震海又踏著金牙三子的肩,三條漢子疊起來,震海的手剛扳住墻頭的邊沿。他用力向上一竄,手臂抱住墻頭,身子一收,來到墻上。震海騎坐墻頭,解下腰間事先預(yù)備好的粗繩子,放下去,將金牙三子拉上來,又放下繩子,拖上孔居任。<SPAN lang=EN-US>
金牙三子欲向院里跳,被震海擋住:“不能出聲,跟我走。”<SPAN lang=EN-US>
他們順著墻頭,來到屋頂附近。圍墻和屋頂相距有一丈余寬。震海率先躍到草屋頂上,三子、居任隨后跳過來。三人抓著房檐,下到院子。草屋上鎖的門,經(jīng)不住三個練武功出身的壯漢的沖擊、擰扯,門搭勾斷了。<SPAN lang=EN-US>
牢房里一股嗆人的濕臭氣,剛進來,三個人都覺得腳面蹦上一些咬蟲,伸手一摸,好多的跳蚤,簡直一抓就是一把。三子禁不住狠罵一聲:“他媽的!狠毒的狗秀才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震海劃著洋火,照亮角落里的濕地上,躺著兩個血肉模糊的人。震海扔掉火柴,和金牙三子一人一個上去抱起來。震海直喚:“醒醒,醒醒!同志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高玉山神志恍惚地說:“你、你們是誰<SPAN lang=EN-US>?”“我是玉子。同志們救你們來啦<SPAN lang=EN-US>!”震海答著又問:“三個——那位同志呢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敵人提審去啦……我有錯誤……”高玉山掙扎著說,又昏了過去。<SPAN lang=EN-US>
他們抱著重傷的同志回到院墻跟前。金牙三子又踏著孔居任的肩,為爭取時間,震海抱著高玉山,踏上金牙三子的肩,立起后,他兩手拼力將高玉山推上墻頭,他一躬腿,奮力躍起來,飛身上了墻,扶住了就要滾下去的高玉山。那金牙三子和孔居任,被他登得都跌倒在院子里。<SPAN lang=EN-US>
震海又騎在墻頭上,用繩子將高玉山攔腰束住,順了下去。紹先和赤杰接著。他又把繩子順到墻里,將另一位受傷的同志拉上墻頭,順到墻外。嗣后,又把孔居任、金牙三子拉上墻頭。<SPAN lang=EN-US>
這時,冬春樓方向響起了狗吠聲,前街有雜亂的腳步聲。<SPAN lang=EN-US>
“快!輕點。”震海小聲命令。<SPAN lang=EN-US>
于是,三人一齊飛躍下地,落地之聲輕得如同摔棉花包。<SPAN lang=EN-US>
“還有一個呢?”赤杰問。<SPAN lang=EN-US>
三子說:“押去審啦,俺們找去……”“不行。”紹先道,“敵人一發(fā)覺,不但救不出同志,全要犧牲。再想辦法吧!”<SPAN lang=EN-US>
狗叫聲,腳步聲,陣陣傳來。<SPAN lang=EN-US>
震海說:“你二人快背他倆走,我們?nèi)齻€斷后。”<SPAN lang=EN-US>
紹先道:“好吧,估量我們出了村,你們馬上撤走!”<SPAN lang=EN-US>
(馮德英文學(xué)館)
于震海、金牙三子、孔居任埋伏在牢房側(cè)面,等了一會兒,沒有敵人來,估計紹先、赤杰他們也出村了,就撤到事先約會好的胡同口,畢松林正等在那里。<SPAN lang=EN-US>
“怎么樣<SPAN lang=EN-US>?”老牛倌問。<SPAN lang=EN-US>
“救出兩個。”震海道,“還有一位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不行啦!”畢松林悲恨地說,“孔秀才抓了咱三個人,鄢子正趕來傳令發(fā)賞,正在冬春樓設(shè)宴請客。前不久,孔秀才炫耀本領(lǐng),著孔顯把那個同志提到冬春樓,正在作踐他,飲酒取樂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金牙三子掄著手槍說:“好兔崽子<SPAN lang=EN-US>!我叫你向閻王爺領(lǐng)賞去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老畢拉住他:“小雪說,冬春樓有二三十人馬,兩挺機關(guān)槍,不能去。”。<SPAN lang=EN-US>
“管他小雪大雪的,他不能去俺們?nèi)?SPAN lang=EN-US>!”金牙三子掙脫著要走,“不能見死不救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孔居任道:“這不是鬧著玩的。咱們的任務(wù)是斷后,沒有情況,快撤吧!”<SPAN lang=EN-US>
三子沖他火了:“你個熊包<SPAN lang=EN-US>!孔秀才有槍,咱們是空著手的?要走你走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震海忙捂住三子的嘴,說:“走,看看去,見機行事。”<SPAN lang=EN-US>
孔居任說:“要去你們?nèi)ィ@是違抗命令的事,我去報告組織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你媽的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震海又把三子的嘴捂住了。天太黑,他看不清孔居任的面孔,便說:“也好,你先走吧。”<SPAN lang=EN-US>
孔居任消失了。震海對畢松林說:“你去告訴寶田他們,暫且不要撤,再去追上先子、赤子,幫幫他們的忙。我和三子去看看動靜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多加小心<SPAN lang=EN-US>!”飛毛腿去了。<SPAN lang=EN-US>
震海和三子把手槍的保險機關(guān)打開,摸向冬春樓。<SPAN lang=EN-US>
冬春樓仍是燈火通明,樓上樓下,一片狂笑喧鬧。<SPAN lang=EN-US>
二層大客廳里,汽燈慘白陰森的光,從玻璃窗子射出來。孔慶儒穿著黑料子上裝,紅亮的胖臉上,橫肉笑得直抖動,圍攏他的是兩個弟弟,區(qū)上的軍政頭目,紳土闊老。干瘦的白骨人鄢子正,正彎腰向秀才說什么,二人得意之極,互相碰杯。其他人跟著劃拳行令,縱聲狂笑。突然,響起瘆人的痛叫聲:大廳對過的柱子上,綁著抓來的那位共產(chǎn)黨員,已經(jīng)血流胸膛,劊子手們還在毒施酷刑……<SPAN lang=EN-US>
孔慶儒聽著慘叫,微微一笑:“賞他杯酒喝!”<SPAN lang=EN-US>
萬戈子一怔,忙倒?jié)M一杯酒,要送過去。<SPAN lang=EN-US>
“我來。”孔慶儒接杯在手,站了起來。<SPAN lang=EN-US>
在坐的人先是吃驚,接著紛紛起身,跟在秀才腚后,走到柱子面前。<SPAN lang=EN-US>
萬戈子上去扳起那共產(chǎn)黨員的頭——他根本不省人事了,喝道:“快,區(qū)長大人親自給你酒喝,快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管家,閃開!”孔慶儒說著,將滿滿一大杯酒,狠狠地潑到那血糊糊的頭上,“三弟,點火,看看你的酒力如何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三掌柜孔慶儔把劃著洋火,丟到共產(chǎn)黨員的血頭上。呼啦一聲,酒著了,澆著他的頭發(fā)和臉面。<SPAN lang=EN-US>
又是一聲瘆人的叫聲!
孔秀才的客人們一片狂笑喊好聲。<SPAN lang=EN-US>
在群魔狂呼亂喊聲中,孔慶儒惡狠狠地、用只有他自己聽得到的聲音說:“又是一個孔志紅!又是一個于世章!又是一個……我碰上的共產(chǎn)黨,都是鋼筋鐵骨<SPAN lang=EN-US>!”他把手中的杯子,猛地摔到地上。<SPAN lang=EN-US>
這種種情景,躲在街對面胡同口里的于震海和金牙三子,透過玻璃窗,看得明,聽得清<SPAN lang=EN-US>!仇恨的怒火在兩個青年共產(chǎn)黨員的胸間猛烈地燃燒<SPAN lang=EN-US>!震海的匣子槍,正朝孔慶儒的胖頭瞄準(zhǔn),不料,金牙三子忽地跳到街上,吼聲如雷:“打呀!震海哥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干什么的?”突然背后一聲大喊,隨即射來手電光,“抓!”<SPAN lang=EN-US>
猝不及防,三五個敵兵撲向金牙三子。震海從側(cè)面沖上去,抓住一個已抱住三子腰的敵兵的后衣領(lǐng),一手甩出丈多遠(yuǎn)。與此同時,打手電筒的孔顯驚呼:“于震海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震海箭步搶上,一拳照他臉上砸去。可惜是夜黑人又亂,震海怕傷著三子,不敢開槍,沒有結(jié)果了這個惡棍,使他還要繼續(xù)做惡多年。孔顯邊跑邊朝后開槍,大叫:“于震海來啦!共產(chǎn)黨來啦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四五個敵兵連滾帶爬地亂呼喊:“共產(chǎn)黨!石匠玉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石匠玉!共產(chǎn)黨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金牙三子朝敵人開了幾槍,又朝冬春樓的大門開槍。<SPAN lang=EN-US>
冬春樓已經(jīng)混亂了。樓上的往樓下跑,有的鉆到桌底下,有的爬到窗臺上;有的開槍射擊;有的叫爹,有的喊娘。孔慶儒哆哆嗦嗦被萬戈子背著,隨著由兩個護兵攙著的白骨人鄢子正,沖到樓下,跳窗逃命……<SPAN lang=EN-US>
震海領(lǐng)著三子沖到大門口,正遇上往外驚慌逃跑的一群軍政頭目和惡霸地主,和他們帶來的兵丁、保鏢。二人二槍一齊猛射。這群敵人驚呼慘叫著又向樓里鉆。震海、三子沖進樓里,二人掄起板凳,打滅幾處燈火,又搶上樓梯,震海一槍打爛二樓的汽燈。跑進客廳,撲到柱子跟前,摸到那位落難的共產(chǎn)黨員,但他的熱血和腸子都流到外面了<SPAN lang=EN-US>!
“他犧牲啦<SPAN lang=EN-US>!三子,打出去!”震海狂怒地喊道。<SPAN lang=EN-US>
他們仇恨填膺,見敵就打。遠(yuǎn)的槍擊,近的腳踢,摸黑打下樓來。樓上樓下,里里外外,敵人一片慘叫聲、呼喊聲,夾雜著槍聲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呃!他媽的……”三子罵了一聲,撲倒在柜臺上。<SPAN lang=EN-US>
震海聞聲搶上去,把三子夾在腋下,開著槍向外沖。然而,敵人在冬春樓對面的房上架起機槍,打得大門口的濕土撲撲響,封鎖了出路。震海不得不停在門里。而樓上清醒過來的敵人,狂呼亂喊,開著槍沖下來了。<SPAN lang=EN-US>
情勢很危急。震海回身還擊敵人,正想冒險沖出門,忽然,街東面響了一顆手榴彈,有人吶喊:“沖進去啊<SPAN lang=EN-US>!活捉孔秀才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又是一梭子。<SPAN lang=EN-US>
對面的機槍掉轉(zhuǎn)了方面。震海聽出是寶田的喊聲。他趁此時機,夾著三子,飛速地沖出門口,來到大街上……突然感到胸口一熱,腳下閃個踉蹌,好容易支持到進了胡同口,身不由主地依到墻上。<SPAN lang=EN-US>
“在這<SPAN lang=EN-US>!”鳳子趕到跟前,認(rèn)出了震海。<SPAN lang=EN-US>
江鳴雁提著大槍,寶川掄著腰刀,接踵跑來。<SPAN lang=EN-US>
震海道:“快背三子走!”<SPAN lang=EN-US>
鳴雁說:“一塊走!”<SPAN lang=EN-US>
震海急急地催促道:“敵人太多,沒人頂不行。快救三子出村,快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鳳子道:“你們背走三子,震海有我!”<SPAN lang=EN-US>
鳴雁和寶川不知震海也受了傷,背著三子去了。<SPAN lang=EN-US>
震海向沖上來的敵人連開數(shù)槍,然后跟著鳳子轉(zhuǎn)到向西的一條胡同,又朝后面的敵人開了兩槍,把敵人吸引過來,好使鳴雁他們把三子從南面救出村去。果然,敵人順著槍聲,尾追上來。<SPAN lang=EN-US>
夜色是這樣的黑,鳳子憑著對村子特別熟悉,領(lǐng)著震海一條一條胡同地轉(zhuǎn),她想把敵人向村西吸引,然后他們擺脫掉敵人,震海就可出村走了。但是,剛進了一條胡同,震海猛地倒下去。鳳子以為他絆倒了,伸手拉他,沒有拉動,急用手摸他身上:那胸前的熱血,把她的手沾滿了!震海的身體再壯,意志再堅,也經(jīng)不住這樣長時間的流血,他昏迷不醒了。鳳子用全力才把震海的高大身軀依墻扶起來,她躬下身,馱著他,蹣跚地向前走。<SPAN lang=EN-US>
敵人的槍聲、喊聲,在鳳子身后響成一片。她想,自己家是沒法去的,正在冬春樓附近,上哪去呢<SPAN lang=EN-US>?如果不趕快把他藏起來,敵人很快會追上她的。情勢是這樣險惡,但這位爽朗潑辣的窮女工卻沒有慌張,她抬頭一看,前面不遠(yuǎn)就是好兒的住地,好了,先去敲她的門,躲過這一陣,再打算下一步。<SPAN lang=EN-US>
鳳子上氣不接下氣,汗如流水,馱著震海來到好兒的院門口。她急打著門叫:“好兒<SPAN lang=EN-US>!好兒!快開門,快開門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屋里似乎有了動響。很快又沒有了。<SPAN lang=EN-US>
“好兒,開門<SPAN lang=EN-US>!我是鳳子,快救人!”<SPAN lang=EN-US>
槍聲烈,喊聲兇,狗聲急<SPAN lang=EN-US>!門——紋絲未動。<SPAN lang=EN-US>
“好兒<SPAN lang=EN-US>!好兒!你睡得這么死!你妹夫——震海傷啦<SPAN lang=EN-US>!快開門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又等了一霎,仍是沒有反應(yīng)。鳳子咬一下牙,扯著衣襟揩干臉上的汗水,鼓起勇氣,重新馱上震海,土路坎坷,夜色如墨;救死扶傷,心急如火。鳳子為了擺脫追來的敵人,決定冒險沖過大街,插進北胡同,從那里出村,有不少打谷場上的草垛好藏身……<SPAN lang=EN-US>
鳳子抓緊背上的震海,影在胡同口,盯著大街上幾個敵兵匆匆跑過,她使出最大力量,疾步?jīng)_過街去,撲進了北胡同——一塊石頭把她絆倒,膝蓋痛得厲害,血順著腿流下來。鳳子顧不得這些,她只顧兩手死死抓住背上的震海,步履艱難地向北走。<SPAN lang=EN-US>
“抓共產(chǎn)黨啊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抓于震海呀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活的一千,死的八百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石匠玉跑不了啦!”<SPAN lang=EN-US>
在紛亂的村莊里,這喊聲最為尖利。<SPAN lang=EN-US>
“你背的是誰?”忽然,響起女人的問聲。<SPAN lang=EN-US>
鳳子一驚,仰頭一看,一個黑影站在她身邊,看不清她的臉。<SPAN lang=EN-US>
“你是誰?”鳳子警惕地反問。<SPAN lang=EN-US>
那女子卻不答話,上來撫摸一下鳳子背上的人。<SPAN lang=EN-US>
“是不是于震海<SPAN lang=EN-US>?”她不等對方回話,抱住震海的腰,把他拉下鳳子的背,“快,抬進家來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鳳子又問:“你是誰家的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看你這人,孔秀才的人馬追上來啦,出不去啦,你還問個沒完!要把他送死怎么的……快抬呀!”那看不清臉面的女人焦灼地說,抱住震海向門里拖。<SPAN lang=EN-US>
急驟的馬蹄聲傳來。鳳子忙抬起震海的腿,和她一塊進了門。<SPAN lang=EN-US>
“快閂上門<SPAN lang=EN-US>!”那女人吩咐道。<SPAN lang=EN-US>
鳳子插上門。兩個女子抬著震海進了正屋,放到里間炕上。那女人要劃火點燈,鳳子忙說:“透不得亮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沒有燈怎么包傷?他傷得一定不輕……你放心,我家里,他們不會來。”<SPAN lang=EN-US>
燈亮了。鳳子望著這個女人,猛地愣在那里<SPAN lang=EN-US>!
(馮德英文學(xué)館)
桃子踏著院里豬圈的矮墻,趴在西墻頭上,緊張地朝孔家莊方向眺望——那里正傳來陣陣槍聲……<SPAN lang=EN-US>
自從震海暴露了身份、于世章犧牲以后,為不使敵人懷疑,桃子幾乎沒有直接和村里的黨員接觸,江鳴雁和鐵匠劉家兄弟他們暗里接濟她,都是通過鄰居喜彬嬸的關(guān)系。她和丈夫更沒有見面的機會,但是隔過十天半月的,能聽到寶田托人轉(zhuǎn)來“他挺好”的口信。行了,這就足夠了,因為這比桃子原來準(zhǔn)備應(yīng)付的情況要好得多。<SPAN lang=EN-US>
這時她在黑影里看不清楚,桃子可比早先瘦多了<SPAN lang=EN-US>!她那精力充沛的健旺身子,變得高了,原來穿著緊的衣服,現(xiàn)在變寬松了。能不變嗎<SPAN lang=EN-US>?要不是從小吃苦勞動煉出來的山村姑娘特有的壯實體格,這兩年又注入了新的精神,她遭遇到這么多的苦痛不幸,還帶著哺乳的孩子,幾場病也要生的。可桃子不但沒有躺下,倒把房后的小菜園,種滿了各樣蔬菜,院角墻根,見縫插針,種植上樣樣數(shù)數(shù)的莊稼和瓜類、向日葵。屋里屋外,她收拾整理得利利索索,干干凈凈,和她公爹生前時沒有兩樣。其實,桃子在這樣做的時候,于世章生前的音容笑貌,不顧受著傷的癱身子還堅持清掃院子的種種舉動,都在她眼前浮現(xiàn)著的啊!
槍聲陣陣傳來,桃子的心忐忑不安。今下晚震興回家來說,孔家莊村外樹林邊他遇上江鳴雁和寶川的情景,桃子很快猜想到他們是在干什么險事。她門口窗后地張望,最后夜很深了,怕被于之善、于令灰那些壞人發(fā)現(xiàn),她就趴在墻頭上……<SPAN lang=EN-US>
看著看著桃子發(fā)現(xiàn),有一簇黑影急急地來到村頭,又奔向村后。桃子忙下了豬圈墻,跑出門外,溜著墻根,眼睛一直盯著他們走了一會兒。突然,她快步趕上去:“江大爺!這,背的是誰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嫚子,你三子兄弟傷啦<SPAN lang=EN-US>!”江鳴雁應(yīng)道。<SPAN lang=EN-US>
寶川背著金牙三子,沒有停步。<SPAN lang=EN-US>
“送哪去<SPAN lang=EN-US>?”桃子問。<SPAN lang=EN-US>
寶川道:“藏俺家里。沒你的事,快回家吧!”<SPAN lang=EN-US>
村里響起狗叫。<SPAN lang=EN-US>
桃子拉住寶川,著急地說:“你家在村中間,驚動了壞蛋,可怎么好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鳴雁道:“沒法子,光蕩蕩的地里藏不住;三子的傷得趕快整治,經(jīng)不住走遠(yuǎn)上山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狗吠已亂成一片。村里有了開門聲……<SPAN lang=EN-US>
“送俺家里。”桃子說,“村邊獨屋,驚動不了人。”<SPAN lang=EN-US>
寶川忙道:“你家一百只狗眼盯著,不行<SPAN lang=EN-US>!去俺家里,有我就有他。”<SPAN lang=EN-US>
桃子忽閃了一下長睫毛,說:“險是險點,可比這時進村好些。先走這一步,再尋法子。快來吧,晚了出事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江鳴雁心里一亮:“兔子不吃窩邊草。嫚子機靈,走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桃子前面趕到后窗,輕拍著喚道:“哥,哥,開開窗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后窗開了,于震興探出頭,剛想問,鳴雁和寶川已將傷員捧上窗臺。震興接了進去。桃子隨后被江鳴雁撮上窗臺,她回頭說:“你們快放心家去吧,全有我。”<SPAN lang=EN-US>
桃子跳進屋,回身關(guān)緊后窗,對茫然無措的震興說:“放西炕上。”她先上了炕,從孩子身上拉起被子,捂在窗戶上,劃火點上燈。<SPAN lang=EN-US>
震興驚叫一聲:“三子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哥,端盆干凈水來。”<SPAN lang=EN-US>
桃子跪在金牙三子身邊,仔細(xì)檢查,見他大腿根處的衣服血淋淋的。桃子拿過剪刀,鉸開血褲子,雞蛋大的傷口,血突突地冒。她忍住淚,從被頭里掏出棉絮,蘸著清水,揩傷口邊上的血……<SPAN lang=EN-US>
人多一技有益,物裕一備有用。想不到,桃子為給丈夫和公爹治傷,去過兩次鬼見愁馮子久的濟仁堂,學(xué)會的一點粗淺的治傷方法,今兒又使上了;而她從小跟儉省的窮媽學(xué)來的疼惜東西的習(xí)慣,使她把剩下的一點點止血敷傷藥物也細(xì)心地保存下來,這藥也用上了。<SPAN lang=EN-US>
桃子在震興的協(xié)助下,給金牙三子止住血,包好傷,又喂了他幾口水;金牙三子灰白的臉漸漸有了點血色,大叫一聲:“狗日的孔秀才<SPAN lang=EN-US>!哪里跑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桃子忙說:“三子兄弟,你在家里,你在家里啦!”<SPAN lang=EN-US>
三子突然睜開眼,望著他二人:“俺海哥呢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震興急問:“俺兄弟!他在哪<SPAN lang=EN-US>?你說!”<SPAN lang=EN-US>
三子想了想,說:“俺倆打冬春樓來著!正痛快,媽的!我……”他痛苦地咬住牙。<SPAN lang=EN-US>
桃子緊張地問:“他呢<SPAN lang=EN-US>?他出來沒有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嫂子別急,我去找……”金牙三子猛地坐起來,又疼痛欲倒。<SPAN lang=EN-US>
桃子忙將他扶住躺下,說:“老老實實躺著,再經(jīng)不住折騰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嫂子放心,俺海哥有膽量有武藝……”三子掙扎著說,“壞蛋對他沒奈何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桃子和震興商量,要把三子藏到正間屋半空的高粱秸編起的棚子里。這是這里的農(nóng)戶家家都有的冬天存放地瓜的所在。三子說:“不用,歇息一會兒,天亮前……我、我就進山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桃子道:“你是鐵打的,修理起來也沒那樣快呀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藏好了傷員,桃子又伏在墻頭上。孔家莊的槍聲斷斷續(xù)續(xù),時密時稀,直到天亮才停下來。<SPAN lang=EN-US>
震興問弟媳家里要不要他幫忙,桃子說不用。他就捆好了行李卷,要出去找工做。桃子囑咐他,過幾天回來時,帶點細(xì)糧米回家。震興答應(yīng)著走了。<SPAN lang=EN-US>
吃過早飯不久,桃子抱著竹青來到院門口——門扇早沒了,它和桃子那陪嫁帶來的織布機一塊,都被壞地瓜拿了家去。桃子見十多個穿灰、黃軍裝的兵和警察,有的騎著自行車,有的坐在車后座上,吆吆喝喝沖進村。村里立時就亂嚷嚷的。村口放上崗,不讓莊稼人出村,挨家逐戶地搜查起來。<SPAN lang=EN-US>
桃子觀察了一陣,正要回身進去,有人粗聲叫道:“共匪婆娘<SPAN lang=EN-US>!你在等男人回家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壞地瓜于之善帶著三個兵,從街里走來,冷沉沉地笑著。桃子沒有吱聲。<SPAN lang=EN-US>
于之善他們進了院子,四下打量。壞地瓜用手中新?lián)Q上的文明棍,指著桃子說:“逃犯石匠玉回來沒有<SPAN lang=EN-US>?你家窩藏外人沒有?”<SPAN lang=EN-US>
桃子心里一松一緊:松的是震海沒有落進敵人手里;緊的是敵人來搜三子。她裝作漫不經(jīng)心的樣子,坐到屋門口靠墻的石條上,說:“俺的話你信?你們來了這些人,進屋搜吧。”<SPAN lang=EN-US>
壞地瓜猶豫了一下,領(lǐng)著三個兵進到屋里。桃子欲起身跟進去,一想又坐下來。她聽著敵人在屋里把盆盆罐罐亂摔的聲音,心咚咚地跳,把懷里的孩子使勁地抱著。幾個兵在屋里罵:“窮家,沒一樣值錢的東西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忽然,壞地瓜說:“這棚子倒是新做的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桃子伸手把身邊的鐵水筲扒下地,咣當(dāng)一聲,竹青猛受驚嚇,尖利地哭喊起來。<SPAN lang=EN-US>
三個兵跑出來,壞地瓜手掄著鍋蓋跟在后面。<SPAN lang=EN-US>
“怎么回事?”一個兵問。<SPAN lang=EN-US>
桃子站起來,不理睬敵人,哄著孩子說:“噢,噢,好乖,別哭!媽凈吃糠菜,沒奶飽你!噢噢,別哭<SPAN lang=EN-US>!媽吃苦菜,奶湯也苦,你不愿吃!哎呀,別哭啦!誰讓你生在窮家啦?媽沒有好東西吃呀,就是有,也架不住老鼠多,好的要拉走,破破爛爛也不放過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到這時,壞地瓜和三個兵才聽出話音。<SPAN lang=EN-US>
“你姥姥的,嘴干凈點<SPAN lang=EN-US>!我不是傻瓜,聽得出你指雞罵狗……我不稀罕這破玩藝<SPAN lang=EN-US>!”壞地瓜把鍋蓋摔了出去,照桃子腰上抽了一文明棍。<SPAN lang=EN-US>
竹青哭得更甚。桃子大聲地說:“別哭,哭有么用!人家打你媽,你有力氣護嗎?你想一塊遭殃嗎?快老實待著,他們一會兒就走啦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三個兵不耐煩呆下去。壞地瓜嗤了一聲帶著疤痕的朝天鼻,抖出威風(fēng)說:“你少拿孩子出氣!石匠媳婦,我諒你吃了豹子膽、老虎心,也不敢在我于之善鼻子底下窩藏姓共的。實話告訴你,石匠玉做了刀下鬼啦<SPAN lang=EN-US>!共產(chǎn)黨害你當(dāng)了寡婦,這下你該和他們結(jié)上仇了吧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蠢東西,才還說來抓他,又說他這個<SPAN lang=EN-US>!”桃子心里罵道,卻裝出悲痛的樣子,抹著眼睛說:“還求你開恩,讓俺去把他的尸領(lǐng)家來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這個……”壞地瓜一時沒詞了,“哼!想的倒好……走吧,弟兄們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三個兵邊往外走邊罵罵咧咧地說:“倒是真夠窮的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白忙活一趟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連根雞毛也不見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壞地瓜走到院門口又轉(zhuǎn)回來,拎起那只鐵水筲,洋洋得意地向外走著說:“哼,你窮,你苦,拿你東西,你活該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桃子見敵人去遠(yuǎn),抱著竹青往屋走。她邊走邊親著哄孩子:“啊,媽的心,還怕不怕啦?啊,媽的肉,還哭不哭啦<SPAN lang=EN-US>?啊,媽的好閨女<SPAN lang=EN-US>!媽親親就好啦!好孩子,別恨媽嚇著你啦,跟媽一塊,恨那些不是人的人!媽的好閨女,媽的好孩子,媽的好心尖<SPAN lang=EN-US>!聽懂媽的話<SPAN lang=EN-US>?知道媽的心<SPAN lang=EN-US>?別哭啦,壞蛋敗啦,咱勝啦!和媽一塊笑吧<SPAN lang=EN-US>!笑啊,你笑,笑一笑,笑啊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剛滿周歲的娃娃,自然是聽不懂這一切的。但在她媽媽的溫暖的懷抱中,享受著熱烈的親吻,望著她已熟悉的慈愛的笑臉,咧著剛發(fā)出兩顆小牙的小嘴,笑了。孩子笑了,桃子更笑了。母女倆敞快地咯咯地笑出聲了!
屋空中卻傳來抽泣聲。桃子一怔,忙把竹青放到炕上。她端著燈,上了炕,踏著半截的壁臺,那半個身子就伏進棚子里。她見三子在抹淚水,一愣:“怎么啦,傷痛?”<SPAN lang=EN-US>
這強硬的漢子,唏噓著說:“我心疼!嫂子,你真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桃子明白了,寬慰他道:“沒么事。沒聽見?俺娘倆樂吶<SPAN lang=EN-US>!你好好養(yǎng)傷吧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我真想給壞地瓜一槍<SPAN lang=EN-US>!”金牙三子咬著牙說,“這么待著,真受不了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受不了也得受。不管誰來折磨我,你都不能出聲<SPAN lang=EN-US>!你有閃失,我對不起你們的人,也沒臉見你震海哥!”桃子說,“喜彬嬸來說,寶田他們正在尋法買藥,可壞人盯得緊,得過兩天才能到手,這家的一點不夠用,你得忍著點。來,我看看傷,要不要換棉花?”<SPAN lang=EN-US>
三子連忙說:“你別看,傷的不是地方……夜里我不知道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桃子也禁不住臉發(fā)燒,微笑道:“我是嫂子啊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俺比你還大兩歲哩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聽話吧,治傷要緊,顧不得這些。”桃子疼惜地說,動手解包傷的布帶子。<SPAN lang=EN-US>
桃子給三子換上新棉花,把傷口重新包扎一遍,說:“你衣裳都是血,去年家里燒得光光的,連件給你換的也沒有。夜里你脫下衣裳來<SPAN lang=EN-US>.我給你洗冼,一會兒就烤干啦……<SPAN lang=EN-US>"(馮德英文學(xué)館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