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去你的革命吧!我家哪輩子燒了喪香,倒了血霉啦!大女婿是強盜——這個該死的小子!二女婿——這個窮石匠,原以為他學(xué)得正經(jīng)老實了,誰知倒當(dāng)了共產(chǎn)黨,躲躲藏藏的見不得人,把個老爹都帶到火里燒死啦!你個教書先生,又和我胡吹亂扯鬧什么革命……說什么猴子變?nèi)恕愠尚脑闾H?lt;SPAN lang=EN-US>!你是猴子變的,俺是祖宗養(yǎng)的。再罵人,別怨俺翻臉!”張老三怒睜著皺紋里的眼睛,大聲地吼道。<SPAN lang=EN-US>
那程先生,從眼鏡里毫不介意地望著臉紅脖子粗的四十四歲的莊稼漢,嘴角上掛著笑容,微微搖搖好久未剪的長頭發(fā)的腦袋。<SPAN lang=EN-US>
程先生做張老三的客人,已有半年多了。這是桃子來和母親商量好的。三嫂懷念著親家于世章,一口答應(yīng)了女兒的請求。同時,她不讓女兒再回婆家:“閨女,就你和竹青,住在家里,有我吃的,餓不著你娘倆。”<SPAN lang=EN-US>
桃子道:“媽,俺還是得回去,他們饒不了震海。知道我在這,會來折騰咱家的。”<SPAN lang=EN-US>
三嫂說:“難道閨女有難,做媽的推出不管了?我就是怕事的人?你回去,我也對不起你公公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桃子道:“媽的心我明白,可不光這一層。媽你想,我在這里,招引了壞蛋來尋事,咱這里住著程先生,他還怎么容身?媽,你把疼閨女的心,用在疼程先生這些人身上吧!媽,這么做,頂對得起竹青她爺爺啦!”<SPAN lang=EN-US>
三嫂默然了。她那雙精明的黑眼睛,在女兒身上巡視了幾遍。她不是看出嫁兩年的閨女模樣變了,對做媽的來說,孩子到了多會還是她的孩子,不管他們多老了,滿頭白發(fā)了,或者已是兒孫滿堂了,都一樣,三嫂是第一次深深地感到,桃子比她媽身上多了一層光彩,比媽強,不是出嫁前的桃子,什么事都要問媽,聽媽的,步步按媽的腳跟走了。這對三嫂做母親的自尊心是一個刺激,但同時又帶來一種驕傲感。她對女兒的擔(dān)憂沒有減輕,卻又無法再阻攔了:含淚的眼睛,目送桃子抱著外孫女走了。<SPAN lang=EN-US>
家里要住外人,張老三當(dāng)然反對。但三嫂瞞住程先生是使張老三心驚肉跳的共產(chǎn)黨,老三又覺得一個教書先生,住在自己窮佃戶家,是看得起他,臉上也體面,就沒有堅持反對的意見。<SPAN lang=EN-US>
為了開展工作掩護(hù)程先生的身份,在桃花溝的狹窄破舊的兩間家廟里,辦了所小學(xué),程先生教著深山溝里的十多個窮孩子。至于薪水,程先生自然沒想到有,學(xué)生家里也出不起,只是每個學(xué)生家輪流管頓飯,住宿在張老三家的西廂房。<SPAN lang=EN-US>
程先生一面教學(xué),一面在桃花溝發(fā)展了三個黨員,他們是:放蠶又販繭的張福祥,從外地逃荒到此賣豆腐的楊玉清,桃花溝全村的代筆人、上過兩年私塾的張甫禮。<SPAN lang=EN-US>
眼下,正值春荒時節(jié),學(xué)生們都忙薅山菜、外出討飯,就自動放了老師的假,飯也就自動停管了。程先生也就自然吃在房東家里。<SPAN lang=EN-US>
這個時候,程先生正在廂房里,幫張老三向筐蓋上拴蛾兒,積極準(zhǔn)備放柞蠶。放柞蠶,去年要留好今年的繭種——挑那些結(jié)實成棒的大繭,到了開春,溫度適當(dāng),繭里的蛹子就變成蛾兒,鉆了出來,母蛾兒將像小米粒大小的仔產(chǎn)到專用的筐蓋上,仔再生出小小的蠶蟲,先爬到從山上鉸下來的鮮嫩的桲蘿葉上養(yǎng)活,等稍大一點,它能經(jīng)風(fēng)雨了,再從家里移到山上蠶場的大片桲蘿叢上去。因為家境貧寒,張老三留的繭種不夠用,只得先出了一批,又向人家借了一批剩繭種,時令已晚了—些,老漢正在火頭上,那些蛾兒也成心與老三找別扭,撲撲亂飛亂闖。而這位被學(xué)生放了假的程先生,又在一旁打開話匣子,滔滔不絕地給他講革命的道理:從猿猴變?nèi)耍v到勞動創(chuàng)造世界;從原始社會,講到勞動剩余;從私有制的起源,講到階級分化,從階級壓迫和剝削,講到社會主義革命成功的集體大生產(chǎn),他張老三再也用不著一個人這樣繁重吃苦的放蠶,而是新式的大集體的成員,愉快的生產(chǎn)勞動……<SPAN lang=EN-US>
張老三聽著這位不速之客的嘮叨,心里直冒火:“哼,你在我家蹲著,白吃清飯,怕我不樂意,說這些淡話舒我的心。我張老三可不是糊涂蛋,一眼看透你的心思。哼,窮光光的先生,也學(xué)著耍花招……”竟至又聽程先生說出受苦人要聯(lián)合起來,反抗官府財主,一塊鬧革命的話,老三再壓抑不住心頭的火氣,向這位他本來有些恭敬的教書先生,發(fā)作起來了……<SPAN lang=EN-US>
見房東動了肝火,程先生心里嘆道:“唉,可惜<SPAN lang=EN-US>!一位辛苦勞動飽受剝削的人,不能明白他的不幸的根源,安然于命運的主宰,真正的悲劇!這也是反動社會的罪惡,使人民沒有文化,受著欺騙的宣傳,接觸不到馬克思主義,可恨!但是,勞動人民要覺悟,要革命,這是社會發(fā)展的必然規(guī)律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老人家<SPAN lang=EN-US>!”程先生親切地笑道,“你的大女婿當(dāng)過強盜,這也正是社會的罪惡之一,這黑暗的社會,當(dāng)權(quán)者本身就是最大的強盜。你二女婿,正是要打倒這強盜的世界,才和官府財主做對的。老人家,你錯會了我的意思,我所說的猴子變?nèi)耍窃澈铮皇恰?lt;SPAN lang=EN-US>
“管你是圓猴扁猴,獸類東西,怎么能和人聯(lián)一塊<SPAN lang=EN-US>?胡說八道!”張老三竟教訓(xùn)起教書先生來了。<SPAN lang=EN-US>
老三心煩意亂,本來挺熟練的活計,這會兒手卻不靈敏,掙斷了拴蛾兒的線。那只母蛾兒獲得了自由,姍姍飛到屋空。<SPAN lang=EN-US>
“快!”老三著急地捕捉寶貴的蛾兒。<SPAN lang=EN-US>
“什么<SPAN lang=EN-US>?”程先生的眼睛一時未對準(zhǔn)滑到鼻梁上的眼鏡,不知所云。<SPAN lang=EN-US>
“蛾子<SPAN lang=EN-US>!”老三喊著,異常擔(dān)心母蛾兒從門處逃掉,“門,堵住門!”<SPAN lang=EN-US>
程先生忙扶著眼鏡趕到門口。但是蛾兒已從他手上飄然飛去。張老三大步跨過門檻,腳下刺溜滑出去,“撲哧”一聲,摔倒在門外。<SPAN lang=EN-US>
細(xì)雨正在灑落,院子里積水成灘。程先生忙著把房東拉起來,老三摔了一身泥巴。程先生抱歉地為老三揩泥水,張老三擋開他的手,痛心地望著高飛出墻外的母蛾兒,邊氣呼呼地向北屋走去,邊罵道:“媽媽的,真喪氣!只知賣嘴皮子,什么也不是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程先生對著房東的背影,兩手?jǐn)傞_,負(fù)疚地苦笑笑。他不是沒聽出老漢是罵的他,但他沒有生氣,因為他從小在城里讀書,入黨后也是在城市里工作,來到膠東是第一次接觸農(nóng)民群眾,他在想法做好群眾工作,不怕失敗,不怕碰釘子,總有一天,也能像李紹先那樣的同志,用群眾的語言和方法做工作,克服自己的書生氣。所以,他對張老三的態(tài)度并不介意,而且理解到貧苦的放蠶人,對一只母蛾兒是那樣看重,這是他的血汗呵!是和他一家大小的生活緊密相關(guān)的呵!如果不是身臨其境,程先生是再也體會不到這一層的。<SPAN lang=EN-US>
望著張老三進(jìn)了北屋,程先生擦了一把淋濕的長頭發(fā),重新回到廂房。他感到渾身無力,肚子空空。早晨起來,三嫂熬了一鍋菜稀粥,大家吃了。她照例給客人預(yù)備的摻點玉米面的菜團(tuán)子,幾片地瓜干,程先生也不吃。雖然下雨,三嫂仍是下地去了。小菊背著三歲多的狗剩,上山采野菜,也還未歸。程先生此時思忖,三嫂和小菊不在家,這位被他惹怒了的張老三,是決想不到為放跑了他的蛾兒的人開午飯的。程先生緊了一下褲帶,抖擻精神,找出本馬克思著的《法蘭西內(nèi)戰(zhàn)》,上炕依在窗臺上,攻讀起來。他翻動了十幾頁,那缺少營養(yǎng)的眼白特大的眼睛,逐漸地閉上了。<SPAN lang=EN-US>
“先生,請你吃飯啦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這喚聲,進(jìn)入程先生的夢鄉(xiāng)。他還在夢中說,多么希望這不是夢里的侈想,而是現(xiàn)實的福音呵……<SPAN lang=EN-US>
“吃了飯再睡吧,先生。”<SPAN lang=EN-US>
聲音非常熟悉,像是房東張老三的。這不可能,純粹是幻覺。程先生半睡半醒地想著,懶得睜開眼皮。<SPAN lang=EN-US>
“你睡死了怎么的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程先生突然被吼醒。他睜開眼,張老三憂郁的臉正對著他,手指他面前的炕席上:“吃吧,湊熱乎,還好些。”<SPAN lang=EN-US>
程先生坐起來,看著那冒熱氣的菜團(tuán)子、一疊地瓜干、兩碗菜粥,心里一陣滾動,淚眼轉(zhuǎn)向張老三。<SPAN lang=EN-US>
老三卻不看他,蹲在一旁,抽著煙,說:“吃你的。我添過啦。”<SPAN lang=EN-US>
經(jīng)驗告訴程先生,推讓是廢話,為使房東也能吃上,他最好是早吃完。他端起菜粥碗,望著彎腰瘦骨的放蠶佃戶,無限感慨地抒發(fā)胸懷:“窮苦人,心連著心,最有同情心!而地主資本家他們……噢,老三叔,你還不知道,我家是地主,一二百畝地,殘酷地剝削佃農(nóng)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老三抽出煙袋,張大嘴巴,驚訝地上下端量著相處半年多的先生,他身上除了灰細(xì)布褂子多了粗布的新補丁,沒有什么新的發(fā)現(xiàn)。于是,老三又把煙袋插進(jìn)嘴里,心下說:“吹唬什么<SPAN lang=EN-US>!一二百畝地的財主,你用得著蹲這荒山村,當(dāng)這不掙錢、沒了學(xué)生連飯都吹了的苦先生?笑話,又把我張老三當(dāng)糊涂人哄哩,哼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你不相信<SPAN lang=EN-US>?”程先生吞下口菜粥,“一切的罪惡都來源于剝削階級,而剝削階級的產(chǎn)生是私有制度,私有制度的建立又是因為有了剩余勞動。我來解釋一下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張老三的耳朵對這些他已聽了多少遍的話,照例是一句裝不進(jìn)去。等對方說了好一會兒,他道:“沒事別磨牙受罪啦。你家富貴——要是真的,先生,這山菜比細(xì)米白面順口些,是吧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程先生用筷子挑著菜粥,動情地說:“世界上有多少人。桃花溝五十七戶,有幾家能吃上細(xì)米白面的?有正義感的人,誰能把壓榨窮人的血汗吞到肚子里去<SPAN lang=EN-US>!老三叔,你一年到頭,汗水不干,冬天少棉,夏天無單,頂風(fēng)冒雨,山里田里奔忙,還是沒糧充饑。瞧瞧,你才四十幾歲的人,倒像六十多了!同那些地主老爺比一比,你不生氣嗎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這番話,跟窮放蠶的人挨近了,他聽進(jìn)去了。老三感到了體貼的溫暖,嘆了口氣,無可奈何地說:“窮人不遭罪,哪里活得著?人家財主,大大小小,胖身油臉……咱,苦苦一年,連饑荒都打不上,糠菜塞滿肚子,還不老的快<SPAN lang=EN-US>!不瞞你先生說,我原指望靠租山巒放蠶,能像俺爹那陣子,老婆孩子混上吃穿,大兒子金貴再能熬出頭掙點錢使……唉!不行啊,咱這種人家,天生累斷筋吃苦的命,老輩沒占著好風(fēng)水,氣有何用?”<SPAN lang=EN-US>
見自己的話使對方動了感情,程先生大為振奮。他忘了饑腸待食的肚子,也忘了談話的對象。<SPAN lang=EN-US>
“不能這樣想,老人家,你這是宿命論。一切罪戾災(zāi)難,都是反動派造成的。禍國殃民的國民黨蔣介石,只知橫征暴斂,魚肉人民,把東北廣大國土,撒手讓給日本侵略者。生活對窮苦人民是越來越不好過了!我們再不能忍受下去,要反抗<SPAN lang=EN-US>!向你親家于世章同志學(xué)習(xí),團(tuán)結(jié)起來,跟著共產(chǎn)黨,鬧革命,把江山從反動派手里奪過來,工農(nóng)來個徹底大解放……”程先生越說越激動,慷慨激昂,右手的筷子在半空中揮來舞去,宛如他在城市集會上作報告一樣。他那特大眼白的眼睛,雖有深度近視鏡片的幫助,也沒留意到,他的聽眾張老三,早已驚得目瞪口呆,駭然地盯著他。<SPAN lang=EN-US>
“……到那時,同志啊,我們實現(xiàn)了社會主義社會,集體大生產(chǎn),人人是勞動者,人人是國家的主人,人人有飯吃,人人有衣穿。到那時——”程先生貧血的臉上光彩四射,將筷子在山菜粥碗里一抄,“瞧,這碗里是社會主義餃子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你、你、你是共、共產(chǎn)黨?!”張老三骨碌下炕,驚怖地哆嗦著身子。<SPAN lang=EN-US>
程先生處于熱烈的感情沖動中,沒有理會對方的變態(tài),激動地說:“是的,老人家<SPAN lang=EN-US>!我是同你一起革命的戰(zhàn)友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啊!你、你、你快住嘴<SPAN lang=EN-US>!你、快、快走<SPAN lang=EN-US>!”老三面如土色,又跺腳又踢腿,他分明是站在熱鍋上。<SPAN lang=EN-US>
程先生愣了一會兒,才恍然記起他剛來與這個家庭接觸時,三嫂就背地再三叮嚀他,切不可在她丈夫面前提“共產(chǎn)黨”三個字。其實,程先生平時對張老三的宣傳講話,在別人一聽就會想到他的身份,只是一向自恃不糊涂的張老三,對與他沒有切身利害關(guān)系的言談,從不認(rèn)真聽取,更不考慮。這倒使三嫂比較放他的心。<SPAN lang=EN-US>
話一出口,駟馬難追。程先生見事已至此,就打算更直接的教育房東。他從容地說:“老三叔,你不用著急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我、我還不急<SPAN lang=EN-US>!我、我有一家老小!我、我再不樂意進(jìn)大牢<SPAN lang=EN-US>!你、你放下俺的山菜粥,去吃你的社會餃子!”老三搶上去拉程先生的胳膊。那碗里的野菜粥潑了一炕。<SPAN lang=EN-US>
“老人家……”程先生剛開口,禁不住張老三的又拖又拽,踉踉蹌蹌下了炕,鞋不及穿,就被搡出了屋門。<SPAN lang=EN-US>
張老三從脊背后一個勁地向外推他。程先生的眼鏡掉到地上了,他叫道:“等一等,等一等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放心,你的東西,一點少不了,我打發(fā)小菊送家廟去……你快走,快走<SPAN lang=EN-US>!”老三不容對方緩氣,頭和手一齊努力,直把客人頂出院門外,急將門插緊。<SPAN lang=EN-US>
程先生一跤滑倒在大門外。他面前一片模糊,什么也看不清楚。他爬起來,摸索著找到門扇,敲著喚道:“老人家,你開一下門,我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張老三在門里用肩膀頂著門板,不等對方說完,就帶著哭腔央求道:“求你好人哩,饒了俺一家吧!我大女婿做強盜,賣了驢才贖回我和大閨女的命啊!二女婿當(dāng)共產(chǎn)黨,他爹喪生……俺再經(jīng)不得啦<SPAN lang=EN-US>!好人哩,求求你,開開恩哪!”<SPAN lang=EN-US>
程先生不敲門了,慢慢地?fù)u搖頭,赤著腳丫,走出幾步;他又回到門前:“老三叔,你放心,我走,我走啦。”<SPAN lang=EN-US>
他順著菜園的矮石墻形成的狹窄胡同,踏著泥濘,高一步,低一步,深一腳,淺一腳,蹣跚地走著。春雨淅漸瀝瀝,向他身上澆淋,雨水順著長發(fā)流下來,那眼白大得出奇的深度近視眼睛,被雨水沖得發(fā)澀。<SPAN lang=EN-US>
“張老三哪,這個被苦難的生活折磨得彎了腰的佃農(nóng)<SPAN lang=EN-US>!”程先生心里郁郁不快地想,“把你的革命戰(zhàn)友共產(chǎn)黨人,趕出門外<SPAN lang=EN-US>!你好好想過沒有,老人家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他來到村邊石頭河畔,舉目回顧。眼睛雖然近視,但也依稀見到那近在咫尺的峻峭山峰,戳破云霧,正在披上春光的翠色。村里村外,溝岸河邊,滿是盛枝怒綻的桃花,被雨簾織成一片血紅的海洋。<SPAN lang=EN-US>
“不能責(zé)怪這個窮苦人!”程先生想,“反動派告訴他的共產(chǎn)黨,就是屠刀和鮮血!在這白色恐怖、敵人的殘酷統(tǒng)治下,要使人民都覺悟起來,跟黨鬧革命,需要做多么艱苦的工作啊!不能怕碰釘子,同志<SPAN lang=EN-US>!在挫折中鍛煉自己呵<SPAN lang=EN-US>!像張老三這樣的受苦人,一旦懂得了馬列主義,他會覺醒起來,像他親家于世章一樣不屈,像他二女婿震海一樣英勇。勞動人民都會走這條路。到那時,反動派的末日也就到了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滿天春雨滿山紅,<SPAN lang=EN-US>
桃花似血染蒼穹;
男兒一身為真理,<SPAN lang=EN-US>
何懼菜粥饑腸空<SPAN lang=EN-US>!
苦難人民齊奮起,
山洪爆發(fā)待夏仲;
魑魅魍魎成敗葉,
秋時江山色更濃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程先生精神振作,觸景生情,隨口吟詠起來。<SPAN lang=EN-US>
“喲,先生<SPAN lang=EN-US>!你在跟誰說話?”<SPAN lang=EN-US>
程先生平下頭,仔細(xì)打量一會兒,認(rèn)出是個女人,撐著黑布傘。他沒看見,女人那布滿皺紋的臉上,搽著厚粉,腦后卡起的頭發(fā)向上撅著,頭發(fā)上麻油烏亮。<SPAN lang=EN-US>
“我在這閑看光景。”程先生親切地回答。<SPAN lang=EN-US>
“哎喲,還光著腳丫哪<SPAN lang=EN-US>!哈哈,赤腳先生<SPAN lang=EN-US>!”女人咯咯地笑著叫道。<SPAN lang=EN-US>
“這腳……我來河邊洗洗腳,真清涼啊<SPAN lang=EN-US>!”程先生在水流里涮著泥腳,怕她再大驚小怪,轉(zhuǎn)問道,“大嫂子,你上哪去了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孔家莊,趕集啦。你看俺桃花溝的桃花美,是不是<SPAN lang=EN-US>?”粉臉女人笑嘻嘻地說,隨手在近處桃樹上折下兩枝,送給對方。<SPAN lang=EN-US>
程先生忙說:“這不好,不好<SPAN lang=EN-US>!桃樹能結(jié)果子,破壞不得。你是做什么的?家里窮嗎?”<SPAN lang=EN-US>
女人見他瞪著偌大的眼睛,緊對著她,不由得望著這三十出頭的先生的蒼白的面容,感興地說:“我看你先生心滿善的……嘻嘻,俺家還不窮,只是遭了事……沒關(guān)系,再不行也比那些窮巴子好過。不信,到我家坐坐去。”<SPAN lang=EN-US>
程先生正色道:“你這話就說得不好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那女人一咧嘴,嗤著包黃銅的假金牙,嘻嘻地笑過一陣,突然問:“你有媳婦嗎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做什么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夜里沒做伴的,就不說我不好啦<SPAN lang=EN-US>!嘻嘻……”女人扭歪著屁股,搖晃著布傘,笑哈哈地去了。<SPAN lang=EN-US>
程先生氣紅了臉,啐了一口:“這——女人<SPAN lang=EN-US>!真……呸!”<SPAN lang=EN-US>
七八個男女孩子,提簍攜籃,從村外走來。孩子們見了程先生,一齊擁上他,雜亂地叫道:“老師,你在這呀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老師,你吃飯啦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老師,你衣裳濕啦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老師,你也赤著腳呀!”<SPAN lang=EN-US>
小菊閨女身上背著弟弟狗剩,手里提著小籃子,驚訝地看著程先生,說:“程大哥,你怎么不在家,在這淋雨?呀,你的眼鏡呢?你還沒吃飯吧,俺這有好吃的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程先生拉著、摸著這伙落水雞一般的、他的可愛的學(xué)生,興高采烈,容光煥發(fā),顧不得回小菊的話,忙著問:“我的學(xué)生們!你們上哪去啦,現(xiàn)在才回家?”<SPAN lang=EN-US>
伍拾子的大妹小蓉,沖口說:“俺們?nèi)ノ魃筋^村要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小蓉<SPAN lang=EN-US>!”小菊忙叫她一聲,瞅她一眼,向程先生道,“俺們薅山菜,避雨,誤了工夫。”<SPAN lang=EN-US>
狗剩咿咿呀呀地朝程先生叫:“大哥哥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程先生從小菊背上抱過小狗剩。小菊瞅著老師的泥腳丫,問:“你的鞋呢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放家里啦……”程先生支吾道,“你們也沒穿鞋呀!”<SPAN lang=EN-US>
小蓉道:“俺們暖天不穿鞋,從小慣啦。你是先生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程先生爽朗地說:“先生也能赤腳,鍛煉鍛煉也就習(xí)慣啦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小菊拉老師回家。程先生把狗剩還給她,說他已經(jīng)吃過午飯了,要去家廟看書。小菊擔(dān)心地問:“俺媽在家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下地還沒回來。”<SPAN lang=EN-US>
小菊舒口氣,又問:“程大哥,你眼鏡呢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程先生笑道:“雨天,路滑,你爹怕我把眼鏡摔壞,替我收藏起來了。”<SPAN lang=EN-US>
(馮德英文學(xué)館)
三嫂進(jìn)了院門,放下镢頭,將簍子里栽剩下的一束地瓜芽,埋進(jìn)墻根處的細(xì)沙里。她摘下遮雨的高粱秸編的草帽,進(jìn)到北屋,洗把臉,揩了揩身上的雨水,一面叫道:“小菊,小菊!”不見回音,“家里沒人<SPAN lang=EN-US>?”她來到西廂,只見炕上擺著沒動過的菜團(tuán)子和地瓜干,菜粥灑了一炕席,炕邊放著一個包裹。三嫂狐疑,打開包袱,里面是件棉長袍,三五本書,一雙破布鞋,鞋子里放著副眼鏡。<SPAN lang=EN-US>
“怎么回事?”三嫂心里納悶,“程先生要走?還沒吃飯?家里的人哪<SPAN lang=EN-US>?門也沒有關(guān)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拖拖沓沓的腳步聲。三嫂一聽就知道是誰,邊轉(zhuǎn)身邊說:“你上哪去啦?這是怎么回子事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張老三出現(xiàn)在房門口,臉上紫紅,不答話,眼睛直直地瞪著妻子。三嫂鼻子一吸,生氣地說:“你又犯酒啦,出去連門不關(guān),家不想要啦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老三晃著身子闖進(jìn)屋,甩腚坐到炕沿上,怨氣沖天地回答道:“你還想到要家<SPAN lang=EN-US>?早喝光了,比留給人家燒了強<SPAN lang=EN-US>!我也賺個一醉再死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三嫂揚起細(xì)黑的眉毛,瞥著包程先生東西的包袱,壓下火氣,著急地問:“埋汰人,又出了什么事,你好好說呀!”<SPAN lang=EN-US>
老三又自以為占了上風(fēng),粗著嗓門喊:“哼!聽你的話,沒好事上門,光鬼火來家!當(dāng)初我不讓你留他家住,你不聽,做你的好人國人兒。做得好啊,留下個騙子先生,要害咱一家大小<SPAN lang=EN-US>!你知道他是做么個的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三嫂心里已經(jīng)了然,壓低聲說:“這怨不得程先生,原本我就知情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你知情什么<SPAN lang=EN-US>?”老三自負(fù)地挺直脖頸,聲音更高了,“哼,欺瞞你們娘們家行,想哄過我張老三去,辦得到嗎?告訴你吧,他是個挨刀的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你小點聲<SPAN lang=EN-US>!”三嫂急忙截住他的話,“嚷嚷出去你招禍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我不怕<SPAN lang=EN-US>!”老三嘴上這么說,嗓門一下關(guān)了一半,眼睛惶惶不安地向門外瞅瞅,下巴上凌亂的胡子顫動著,“這個騙子先生,存心太狠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我給你說過,我原本就知情,他是共產(chǎn)黨的人。”三嫂邊說邊把程先生的東西包好,放到炕里面去,“你不能咒人家。多好的人品,你看不出來?”<SPAN lang=EN-US>
三嫂說得挺平和,張老三卻震驚得兩眼溜圓,張著大嘴,半天說不上話。過了一會兒,他怒沖沖地趕到妻子面前,掄起胳膊:“媽媽的!你知道他是那路人,還往家里接<SPAN lang=EN-US>!你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三嫂臉對著丈夫,倒不像往常那樣生氣,坦然地說:“你打下來呀,打呀!不知好歹的人,你去告官吧,連共產(chǎn)黨和我,一塊抓走,你好拿賞金。打呀!去呀!”<SPAN lang=EN-US>
老三舉著胳膊,氣喘了一陣,退回來,手拍著炕席,悲憤地說:“你是成心呀,還是發(fā)了瘋?人家躲都躲不及,你還往上靠。你不怕險啊,你不要家啊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你先坐穩(wěn)當(dāng)。”三嫂說著,把煙袋、煙荷包塞進(jìn)丈夫于里,自己也坐到他身邊。<SPAN lang=EN-US>
等老三抽著了煙,三嫂理把鬢邊。神情鎮(zhèn)靜,語氣深沉,望著丈夫說:“世道逼著,不往上靠也得靠。共產(chǎn)黨的章程好,多少人都為這個死的死,逃的逃,世章哥的事咱更清楚。難道人家都沒家沒業(yè),沒老沒小<SPAN lang=EN-US>?單單咱怕<SPAN lang=EN-US>?話又說回來,怕有么用呢<SPAN lang=EN-US>?今兒我把話挑明,不光咱二女婿是共產(chǎn)黨,大女婿也是啦,咱不護(hù)他們,他們叫官府殺了,兩個閨女都落得孤身。你說吧,怎么辦<SPAN lang=EN-US>?你把程先生報官領(lǐng)賞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毒話傷我,你忍心<SPAN lang=EN-US>!”張老三立時抗議,但脖子已軟下來了,風(fēng)向開始轉(zhuǎn)了。<SPAN lang=EN-US>
“我尋思你也不至于這么壞。”三嫂藏住欲露的微笑,“那你打算怎么樣他?”<SPAN lang=EN-US>
張老三悶聲悶氣地說:“奪他飯碗,趕他出門,是我一時怕得不行,昏了頭啦<SPAN lang=EN-US>!他一走,我又不忍心……我才去賒了桂元二兩酒壯壯膽子,打算把東西送給他,賠幾句不是,求他別再上門。”<SPAN lang=EN-US>
三嫂激怒地指著炕上的飯食,氣憤憤地責(zé)斥道:“你好個不忍心<SPAN lang=EN-US>!你忍心連口山菜不讓他吞下肚子,雨天水地趕他出門<SPAN lang=EN-US>!你忍心見這樣好的人,放著財主日子不過,冒著生死為窮人辦事,連個安身地方?jīng)]有!你忍心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像一陣比一陣強的勁風(fēng),吹得老三招架不住了,可張老三還是張老三,自知處在下風(fēng)頭了,心里認(rèn)輸了,在妻子面前,嘴上還是硬的。<SPAN lang=EN-US>
“你還往下說呀!我知道了不行啊<SPAN lang=EN-US>!”老三懊惱地偷偷地擰了一下自己的大腿,“哼,你明白的多,誰讓你都瞞著我<SPAN lang=EN-US>?共產(chǎn)黨的章程好,為么不和我說?”<SPAN lang=EN-US>
三嫂照例不理會丈夫那些為他自己遮羞的話,而揀著需要給他點明的地方往深里說:“怎么不和你說,程先生和你說的頂多,你倆一鋪炕上睡,哪夜不跟你說半宿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老三皺皺眉頭道:“他的那些話,多半不往我耳朵進(jìn)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可見,怨不得別人,是你自個兒不用心聽,成天只顧忙窮日子……其實,在早我也一樣,自從這兩年……”三嫂不是給丈夫下臺階,而是發(fā)自肺腑、很動感情的話,她用她的切身感受,她的語言,把從震海、桃子、程先生那里聽到的關(guān)于共產(chǎn)黨的人和事,說給丈夫聽。<SPAN lang=EN-US>
這對性格大不相同、經(jīng)常在沖突中、又是深切地聯(lián)系在一起的夫妻,有生第一次交流了對共產(chǎn)黨的認(rèn)識,接觸到了二十世紀(jì)三十年代中國社會的最重大事件,已經(jīng)席卷到這場紅色風(fēng)暴里去了。誠然,他們自己還遠(yuǎn)沒有意識到。<SPAN lang=EN-US>
可以說這成了張家的事物發(fā)展規(guī)律:較量的結(jié)果,開始?xì)鈩輿皼暗膹埨先偸菙≡谄拮邮窒隆km說老三嘴上極少認(rèn)輸,三嫂也從來不爭競他這個,倒時常留給他這個勝券操著。<SPAN lang=EN-US>
“你這么一細(xì)說,我也就明白啦<SPAN lang=EN-US>!共產(chǎn)黨的主張是不錯,程先生人也不賴,讓我推出門,還叫我老三叔,告訴我他走啦,讓我放心<SPAN lang=EN-US>!當(dāng)時我……”老三眼睛有些潮濕,使勁眨了眨。他又憂心地嘆道,“唉!我就是懸著心,留下他,萬一出了事,要家不要家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客要留,家也要。”三嫂極力安慰丈夫,也是她真實的思想感情,“咱處處留心,不叫出事。萬一……那就再說萬一的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老三點點頭,磕掉煙灰,動手收拾著飯食。三嫂一怔,有妻女在跟前,老三是不干家務(wù)的,這也是一般農(nóng)家的規(guī)矩。沒等她開口,老三就吩咐道:“我去熱飯,你快去找他回來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三嫂帶笑道:“這個差我不能頂;解鈴還得系鈴人:誰趕客出門,誰迎客進(jìn)家。”<SPAN lang=EN-US>
老三抓撓著頭皮,作難道:“我對人家那樣無理,他又是先生,怕他記恨,不賞臉啦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別把人看成和你一般見識啦!”三嫂推著丈夫走到房門口,“去吧,當(dāng)成沒有這回事,只說請他回家吃飯。啊!”<SPAN lang=EN-US>
老三扯扯衣角,搓了幾把臉,正要邁步,可忽然想起什么,轉(zhuǎn)回身伏到炕上去拉那包袱。<SPAN lang=EN-US>
三嫂一看,又氣憤上來:“你這個人,轉(zhuǎn)眼又變卦了,又糊涂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是我糊涂,還是你糊涂<SPAN lang=EN-US>?”老三挺起身,一手拿著破布鞋,一手拿著眼鏡,在妻子面前高舉著,理直氣壯地說,“多體面的先生,讓人家赤著腳進(jìn)門<SPAN lang=EN-US>?摸著瞎進(jìn)家<SPAN lang=EN-US>?你才是精明半天,糊涂一陣子吶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三嫂沒有答話,忙著收拾炕上的東西,往正屋里走,聽著那拖拖沓沓出了門的腳步聲,抿嘴一笑。<SPAN lang=EN-US>
須臾,小菊背著弟弟提著籃子進(jìn)了屋。三嫂忙著找干衣裳給兩個孩子換上,又解開懷,給小兒喂奶。鄉(xiāng)下一般人家,只要沒有再小的頂上來,孩子斷奶很晚,有的竟到七八歲了,還啃媽的奶頭。小狗剩推著母親的乳房,挺乖地說:“不吃媽奶啦,俺吃了姐的東西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上山薅菜,吃了么啦?”三嫂疑問,望著三女兒。<SPAN lang=EN-US>
小菊正背著母親,將籃子上面的野菜拿出來,欲將籃子塞到桌子底下。三嫂瞥見籃子里還有東西,便問:“小菊,籃子里還有么呀?”<SPAN lang=EN-US>
小菊紅了臉,支吾道:“沒么,沒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拿我看看。”三嫂注意到小女兒的神態(tài)不自然。<SPAN lang=EN-US>
小菊轉(zhuǎn)了轉(zhuǎn)黑亮的眼睛,撅起尖厚的嘴唇,無可奈何地將籃子送到母親跟前。籃子里是一些各式各樣的一塊一片的玉米面粑粑、地瓜干。三嫂頓時震怒:“說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小蓉她們伴我,去外村要的。”小菊怯生生地說,“俺原不想去,又想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一陣刺痛,一陣酸楚,涌進(jìn)三嫂胸間。她的牙根,針扎似地劇痛;臉色自得像紙。小菊雙膝跪在母親腳前,抱著媽的腿,哭道:“媽!我再不敢啦<SPAN lang=EN-US>!都是俺不聽話,打我呀,媽!俺不是受不住苦,媽<SPAN lang=EN-US>!俺是見全家凈吃山菜,媽身子腫,狗剩老叫餓,才去要的啊<SPAN lang=EN-US>!媽,你打我這個不聽話的閨女吧,打吧,往后就不敢啦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起來吧,媽不打……”三嫂仰著臉,努力使淚水流回去,拉小女兒一把,“唉,沒記性的閨女!媽對你們姊妹全說過,你姥姥要了一輩子飯,臨了叫財主放狗咬壞,得破傷風(fēng)死的……她閉眼前,叫我當(dāng)著面把她的要飯簍燒了,留下話,她的血脈,餓死凍死,再不能要飯去<SPAN lang=EN-US>!可你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小菊抹著淚臉道:“俺對不住姥姥,趕明兒到姥姥墳上賠禮去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哪里還有埋她的地方?破炕席卷著埋到荒山上,都是石拉子,埋不深,第二天,就叫狼扒扯的沒影啦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媽,你放心,俺再不要飯,惹人笑話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不!”母親理著小女的頭發(fā),“笑臟笑拙不笑補,笑饞笑懶不笑苦。窮苦人要飯不見笑。媽是說,為人活著一口氣。為你姥姥,你該給她爭口氣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好。媽像姥姥,俺學(xué)媽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你媽沒么好學(xué)的,只是給了你們姊妹一副能吃苦的身子骨。”<SPAN lang=EN-US>
三嫂感情深沉地說,“咱這家,你哥在幾千里外面,你兩個姐都出去了,你兄弟還小。小菊,你十四五歲的閨女啦,往后逢事該多上些心啦,啊!”<SPAN lang=EN-US>
小菊一下變得嚴(yán)肅,挺起細(xì)細(xì)的腰桿,大人似的懂事地沉思起來……<SPAN lang=EN-US>
張老三的聲音在院子里響著:“咱桃花溝,除去她,誰家還有傘遮雨<SPAN lang=EN-US>?大腳霜子,是這家大姑爺?shù)挠H姑姑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哦,這個綽號。她的腳長的大<SPAN lang=EN-US>?”程先生的聲音。<SPAN lang=EN-US>
“是為著她好當(dāng)媒婆串門子,才叫大腳——不是腳真大。”老三進(jìn)了屋。<SPAN lang=EN-US>
“這種人,到了新中國,青年自由戀愛,她就失業(yè)了。”程先生跟著進(jìn)門,朝三嫂笑著,“嬸子回來啦!”<SPAN lang=EN-US>
三嫂忙把孩子遞給小菊,招呼程先生:“快到廂房去吧,一會兒飯就熱啦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吃過飯,三嫂背地和程先生說:“你可別生那埋汰人的氣。”<SPAN lang=EN-US>
程先生誠摯地說:“我哪里有氣好生?一家人,吵架拌嘴,常有的事嘛。”<SPAN lang=EN-US>
三嫂愜意地點點頭。她又擔(dān)心地說:“震海他們幾個,一直沒見影子。”<SPAN lang=EN-US>
程先生道:“你放心,這幾天內(nèi),他們就會來和我碰頭。嬸子,你二女婿負(fù)責(zé)的武裝小組,活動得很有成績,已經(jīng)搞了敵人十多支槍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(馮德英文學(xué)館)
春野上,光平的大路,直通孔家莊。黃昏時分,五個背著長短槍的兵,搖搖晃晃地走著。為首的一個背短槍的,邊走邊罵:“操灰瘸狼他奶奶!害得咱們圍了于震海的房一宿一天,也沒見有外人的影子出來。”<SPAN lang=EN-US>
一個兵道:“一個婦道一個沒長牙的孩子,共產(chǎn)黨還找她做啥?就是有誰再想去,那媳婦膽子再壯,還敢留他們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另一個兵接上說:“我看都是壞地瓜出的主意,老小子的兒郎于守業(yè),上次抓石匠玉,叫他從炕上趕出來;在院子里,又被從房頂上滾下的人砸傷啦,從此于守業(yè)一聽共產(chǎn)黨于震海幾個字,就尿一褲筒子。他爹壞地瓜幾天來報一次匪情,好叫咱們給他們壯膽子。他媽的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劉排副!”一個黃皮臉的兵對背短槍的說,“你怎么不學(xué)孔隊長,在赤松坡相上個粉頭,公事私事一起辦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哼!人家是秀才的種子,咱怎么能和人家相比!”劉排副憤憤地說,“那石匠媳婦,帶著孩子,人也瘦,倒挺有姿色……他娘的!碰她一下,就像刀子剜肉一樣惱你……家里窮光光的,啥油水也撈不著。唉,富差不來,窮差沒財……哎,我說泥鰍子,上次集上抓賭,你落得多少進(jìn)項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那叫泥鰍的黃皮兵陪笑道:“排副,一個沒得,都是窮賭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扯八蛋!”劉排副一推大蓋帽,眼睛瞪到額頭上。<SPAN lang=EN-US>
泥鰍指天起咒道:“真的,排副,有了還能不先孝敬你!我要撒謊,立時碰上石匠玉!”<SPAN lang=EN-US>
“狗臭屁!”劉排副罵道,“你小子在我面前想滑掉,你明知道光平大道,晴天白日,離孔家莊三五里,姓于的他們不敢露頭,才起這個咒。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哎,排副你可不能這么說!”有個兵談虎色變,“上個月在離文登城七里的七里湯附近,也是大白天,也是大路上,三個人遇上他,被石匠玉空手繳了槍去,三個弟兄搗蒜般地磕頭,才保住了性命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一伙膿包<SPAN lang=EN-US>!”劉排副氣昂昂地說,“要碰上我,讓石匠玉給我搗蒜,給你們見識見識!”<SPAN lang=EN-US>
說話間,五個兵來到母豬河的木橋頭。這時對面正有個戴草帽的人,低著頭,背著錢褡褳,一步步走過橋來。<SPAN lang=EN-US>
劉排副命令:“趕集的,敲一下。”<SPAN lang=EN-US>
一兵道:“粗布舊衣的,沒大油水。”<SPAN lang=EN-US>
泥鰍道:“說不準(zhǔn)。壞地瓜穿的比他伙計還破爛。”<SPAN lang=EN-US>
趕集的人已來到橋頭。劉排副喝道:“站住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敵兵們一齊端槍對準(zhǔn)來人。那人草帽罩住上半個臉,老實地立住,說:“俺是莊稼人,趕集的。”<SPAN lang=EN-US>
泥鰍狡猾地說:“共產(chǎn)黨專門裝成莊稼人。舉起手來,搜查!”<SPAN lang=EN-US>
那人順從地舉起雙手。兩個兵上去搜腰。劉排副眼明手快,搶過錢褡褳,泥鰍見情眼紅,爭著去翻。錢褡褳沉甸甸的,里面嘩嘩拉拉地響,那上面的帶子系的死扣,二人又心切手亂,一時解不開,另一個兵見狀,也撲了上去……<SPAN lang=EN-US>
還有兩個兵,一個用槍抵住莊稼人,一個繼續(xù)搜摸他的全身。那莊稼人的大眼睛在草帽底下向外掃了一掃,舉起的兩手逐漸地在頭頂上靠攏……忽地,右手從左袖口里抽出手槍。那端槍的兵見事不妙,才要動手,莊稼人那有力的大手卡住搜身兵的脖子,將他向后一扭,往端槍的兵的懷里猛地撞去,二人一齊摔出好遠(yuǎn)。<SPAN lang=EN-US>
“不準(zhǔn)動!”<SPAN lang=EN-US>
三個搶錢褡褳的兵,一聽呵斥,都抬起頭,望著那莊稼漢威嚴(yán)的大臉,烏亮的槍口,就著原來的位置,一屁股蹲在地上。那劉排副驚嚇過后,就去摸手槍。莊稼漢用手槍點著他:“老實點<SPAN lang=EN-US>!都把手舉起來,共產(chǎn)黨不殺俘虜!”<SPAN lang=EN-US>
五個兵連忙把手舉起來。這時,從對岸的樹林里,飛奔出兩個人,正是金牙三子和孔居任。他倆跑到現(xiàn)場,將敵兵的槍、彈收拾干凈。金牙三子提過錢褡褳,解開上面的帶子,對劉排副他們說:“喂,想要這里面的寶貝不是<SPAN lang=EN-US>?都賞你們吧<SPAN lang=EN-US>!”說著,他倒出里面的東西:一堆光滑的小鵝卵石,嘩嘩拉拉地滾到地上。<SPAN lang=EN-US>
劉排副等人看著,都傻了眼,霜打黃瓜似地耷拉下腦袋。<SPAN lang=EN-US>
金牙三子邊向錢褡褳裝手榴彈,邊笑道:“它是干這個用的,傻瓜<SPAN lang=EN-US>!”<SPAN lang=EN-US>
孔居任指著那劉排副,對于震海說:“震海<SPAN lang=EN-US>!這小子像是個頭目,摜到河里摔死他!”<SPAN lang=EN-US>
五個兵像是聽到一聲命令,一齊跪著,直向于震海叩頭、求饒。那劉排副的頭更是磕得快:“于、于震海大人!饒命,饒我的狗命……我是朋友,不是冤家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震海道:“共產(chǎn)黨說到做到,繳槍不殺。你們往后少做歹事,不然的話,后會有期,下次見面,就不好說了!”<SPAN lang=EN-US>
金牙三子點劉排副一腳:“回去通報狗秀才一聲,就說我金牙三子的刀,給他身上記下七八十個窟窿的賬!”五個兵五張嘴說一個字:“是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放走俘虜后,于震海三人帶著繳獲來的槍、彈,迅速沿堤南下,插進(jìn)母豬河的下游密林里。他們繞出五六里路的大彎,又在暮色中從西路折轉(zhuǎn)北上,翻過一座座山嶺,掌燈時分進(jìn)了丁家庵。<SPAN lang=EN-US>
崔素香嚴(yán)重地告訴他們,李紹先和丁赤杰臨走留下話:高玉山和文登鄉(xiāng)師的兩個黨內(nèi)同志,今天在孔家莊被捕,敵人要在明天把他們押送文登縣城。要于震海、金牙三子、孔居任,攜帶所有武器,連夜趕到桃花溝集合,謀劃營救的辦法。<SPAN lang=EN-US>
三個人草草吃了素香為他們預(yù)備的晚飯,頂著濃重的烏云,踏上漆黑的山路,飛快地奔進(jìn)桃花溝。<SPAN lang=EN-US>
緊急會議在伍拾子家里舉行。紹先臉色嚴(yán)肅,神情鎮(zhèn)靜地說:“文登鄉(xiāng)村師范的黨組織,由于一個學(xué)生黨員,追求一個好看的女同學(xué),人家不樂意,他要黨組織給他支持,想辦法……這當(dāng)然是胡鬧。這家伙根子不正,對黨懷恨在心,流露出不滿的言語,被特務(wù)察覺,國民黨縣黨部主任鄢子正親自瓦解,他終于叛變,鄉(xiāng)師的黨組織全遭破壞!高玉山帶兩個同志回家隱蔽,叫孔慶儒他們發(fā)覺了,昨天被抓。他們?nèi)耸芰丝嵝蹋緜儽憩F(xiàn)很頑強!山子的父親高德寬老人,出多少錢也保釋不出來。孔慶儒決定明天押送文登城,到了那里,同志們只有犧牲啦!”<SPAN lang=EN-US>
震海道:“半路上救下來。”<SPAN lang=EN-US>
赤杰道:“小雪的情報,孔秀才也防備咱這一手,明天要派二三十人押解!”<SPAN lang=EN-US>
孔居任問:“小雪是誰<SPAN lang=EN-US>?”<SPAN lang=EN-US>
“咱們的同志。”紹先回答,又道,“我和程子、赤子商量,要在今夜偷襲孔家莊。飛毛腿已去向赤松坡的同志布置去了。聽聽你們的意見。”<SPAN lang=EN-US>
孔居任興奮地說:“最好<SPAN lang=EN-US>!捎帶著抓出孔秀才這條老狗,一萬塊大洋的身價,他也是要命的。”<SPAN lang=EN-US>
金牙三子瞪他一眼:“這是去綁票?”<SPAN lang=EN-US>
孔居任有些臉紅,說:“解決咱的吃穿,也是為革命……”<SPAN lang=EN-US>
“我贊成偷襲。”震海插斷他的話,“咱們長長短短,也有二十來支槍啦,夠用的。”<SPAN lang=EN-US>
赤杰道:“人不能多了。”<SPAN lang=EN-US>
程先生說:“敵眾我寡,要以智取勝。大家都動動腦子,集思廣益,訂出切實可行的計劃。<SPAN lang=EN-US>"
行動計劃很快確定。除了赤松坡的已另有安排,參加偷襲的人員,分頭下山。情勢危急,火燃眉毛。他們要搶到午夜三更.進(jìn)入孔家莊。<SPAN style="COLOR: white">(馮德英文學(xué)館)